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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傍晚仪典结束,夜里回到营帐,大家还在热切地讨论这件事。
“谢三公子的体型只有那西鞑人一半宽窄,膂力却如此了得,起码有二百斤!”
“三个健儿才能拉开的神臂弓,谢三公子倒十分寻常!”
“没想到三公子瞧着像个小白脸,竟不是绣花枕头啊……”
因都是各世家年纪相仿的女眷,在这样的场合和氛围里,说话比平常无拘一些。
有位文秀纤纤的年轻夫人,看样子刚成婚不久,突然说了一句:“谢三公子这样大的力气,将来他娘子怎麽受得住啊。”
衆人默了一瞬,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坐在边角的从萤。
从萤猝不及防,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在诸位女郎或戏谑或好奇的打量中,她慢慢站起身,沿着帐边往外挪:“诸位慢聊,我先回去睡了。”
她逃也似的离了年轻女郎们的营帐。
只是她随谢夫人起居,此刻谢夫人的营帐内也不消停,从萤无处可去,沿着营帐慢慢散步,脑海中不由得浮现白日里谢玄览旗舞时的场景。
凌空翠纛舞,照影寒芒铦。
意气风发,有劈天盖海之势,这样的谢玄览,自当惹人注目,得人景慕。
然而这样的本事,若只在马球场或旗舞时昙花一现,未免有些浪费……一时间,从萤竟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感。
忽然,眼前飘过两三颗萤火,吸引了她的注意。
从萤擡眼望去,见丛居营帐背後的草地上,飘浮起许多萤火虫,柔光点点,照出一条蜿蜒石子路。因整座浔陵山都有军卫巡逻,所以她心中喜欢,就放心大胆地沿着萤火往前走。
沿小路行数十步,尽头是一座小木亭。
木亭里燃着一线幽香,这幽香吸引了许多萤火虫从草丛中飞起,绕亭翩翩飞舞,将这一方木亭照彻如明月中。
然而比这朦朦萤火更令她惊异的是木亭中的人——
轻衣缓带,宽袍广袖,沾湿草木清露,愈发显得伶仃寂寥,依稀是无尘清夜丶如银月色里的石火梦身。
他阖着眼睛,手里慢慢转一柄折扇,扇柄绕过他细长的手指丶瘦削的手腕,缓缓展开後遮面而过,又从後背转到腰侧,绕着腰间玉带干净利落地旋开,扇面上洒金颤颤,可与萤光争辉。
他腿脚不利落,所以动作幅度很小,显得慵懒散漫。
从萤虽不懂武式,但也看得明白,这与谢玄览白日旗舞的招式相同。
只是前者有卷焰惊涛的膂力,大开大合能逼壮士折膝,而眼前这位却像是画里的逸出的水墨丶薄霜白露凝成的精怪,虽意态翩翩,然病弱无力,似乎一口气就能惊散。
从萤默默望着他。
她当然知道百十斤重的王旗与数寸长的折扇不同丶当然知道烈烈天火与月下寒霜不同。
可她总是下意识地丶难以克制地将两人联想到一处,如今见到晋王重复白日里三郎旗舞的招式,更是将这两人的身影合为一辙,心中无由地痛彻。
就好像,白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谢玄览,经历了某种难以想象的摧折後,变为眼前这人的模样。
“你哭什麽?”
晋王收了折扇,语调极轻地叹息道。
从萤蓦然回神,擡手一抹,果然在眼下摸到了一片泪痕。她望着湿漉漉的手指,心里白茫茫丶空落落的,一时竟找不出一个缘由。
“我瞧你白日里倒是很开心,”晋王的声音温柔沉静,含着几不可察的寂寥,“你如今落的泪,究竟是可怜他,还是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