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钱你就不必管。只是将租金转成每月的房贷而已,房贷付个几年,你们就陆续出社会做事了,那时候如果我没工作,你们就得接手缴房贷。」
「除了房贷,还有头期款!你借很多钱?」
「我说过不必谈钱的事。」
「我们孩子应该知道将来可能要还多少负债。」
「我要跟你讨论的是,你打算选哪间当你的卧室呢?哥哥不在,就你来决定。」
「让姐姐和妹妹先选。」他又看了一眼格局图,改变心意说,「那间大的给女孩们,我就这间小的,哥哥将来不一定回来,回来了也不一定住家里。」
「我们能力只有这样,三间房的公寓能买下来已经不错了,就委屈你们兄弟姐妹挤一挤。」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里还有哥哥留着的衣服和用品,架上也有成排的书,这些将来也要帮哥哥搬到新家去。看来他们似乎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了,这个新居所装潢时,哥哥不会在场,读大四的姐姐只会在假日回家,只有他和读高一的妹妹在家,但妹妹成天在学校里,只有他可以在白天协助妈妈去装潢现场了解工人的进度和工程质量,那么,他得参与设计图,才能掌握适当的状况。这是为什么妈妈将电路配置图也放在桌上。思及此,他又走回餐厅,妈妈的视线正穿过客厅,看着门窗外的淡薄冬阳。
「妈,」他唤她,坐到她的对面,仍是那张收拾到只剩一壶茶和两张房屋格局图及电路配置图的桌子,妈妈手里握着茶杯。他将图转过来对着自己,一边注视着,一边说,「买房子是好事,我们到现在才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哥姐都不在家,我就给你意见参考。房子本身格局很好,不需要太多过度的装潢,以简单大方为主,必要的橱柜和明亮的照明,一点装饰性的线条,就会很好看了。我们不需要浪费在不实用的设计上。」
妈妈旋转手中的杯子,也盯着那格局图,说:「我想也是这样的,但有你的意见总是比较好,毕竟不是只住我一人。」妈妈好像松了一口气,继续说,「有这个原则,接着设计师会画图给我们,再拿给你看。」
妈妈的口气变成小心翼翼:「也许你想去看看这个房子。」
「其实是你中意就可以,若要我去看,当然会比较有空间概念。」
「那什么时候呢?」
「很急吗?」
「很快要和设计师谈了。」
这个下午他没有逗留学校,直接回家是对的,万一他留在学校,妈妈必然一整个下午都等在那里。他当下和妈妈下楼,往上坡的方向走。
上坡路径两旁原来蔓草丛生,间杂几户人家,这些人家老厝拆除后,整个灌木草丛翻成一片泥黄,才一年多光景,两大落八层楼的公寓群挡住上坡的天空,成为最显眼的建筑,而公寓群的后面也连着一大片的新旧建筑,公寓间开出新路来,弯曲着通到下坡的主要道路。他们走了十来分钟,往上坡走虽有点吃力,但新路平坦,坡度缓和,到公寓大楼时,反而因地势高而有开阔感。
新建筑像新浆洗过的衣服,有特殊的气味,刚干涸的水泥、新刷上的油漆、新铺的柏油路面、澄亮的瓷砖、还贴着透明保护膜的铝质窗框,这些物质交混的气味和光亮感,使整条巷子像个商场,金钱正滚滚流进来被这些气味吸走,然后陆续进住的人们气味与声音会慢慢覆盖掉这些物质的气味,成为巷子的日常琐碎。
他们走进其中一栋,进入电梯来到七楼。左右两户对门而立的人家,他们在右边,刷色铜质门沉重,兼具阳台功能的走道颇宽敞,一旁是落地玻璃门,推开门,就是客厅。客厅到底,分出左边的厨房连餐厅,右边三间房,主卧与另两间隔着走道。这是个简单宽敞的格局,他检视每个空间,光线明亮,他所属的那间,窗户望出去是后栋的建筑,跟建筑上的一线天际,幸亏栋距大,不至于遮掉光源,但从视觉上看起来,没有居住在山坡上的感觉,远远不如原来房子从窗口望下去就可以看见公园林荫。但没有什么是应该让人一直拥有的,有了自己的房子,失去一些原来的东西是必然的。他选了床的摆置方位,斜对窗,起码躺在床上时,可以看到那条开阔的天际线。
夹在餐厅与主卧之间的,是一间小小的储藏室,当单人房太小,当储物间刚好,妈妈最喜欢这间储藏室,她说:「哪个家庭没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间小房很可以当仓库使用。」
「那就钉些层板,可以分类放东西。」他建议每个房间可以做木工的地方,最后来到阳台,没有什么需要做了,已经有花台在那里了,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山坡下的城巿,夜间应可看到美丽的灯火。他不禁说:「妈,你真有眼光,这个阳台没有被前面的建筑物挡住,视线很好。」
「我考虑的是这里是建筑间的缺口,风可以进来,房子可以通风透气。」
他笑了笑,妈妈对视线不那么要求,但误打误撞,这个可看远的阳台增加居住的情调。
「风吹得进来,家里就通风,这房子可以吧?」
「很好,你很会挑,根本不需要我们的意见。是你自己挑的吧,还是有朋友的意见?」
「不管是谁的意见,都买了,谁的意见也没什么重要了,要住的是我们。」妈妈说着,又走入室内试着打开每个灯泡,确定灯都是亮的。妈妈穿一件深灰色的毛衣和同色系的长裤,伸手开灯时,有一种很笃定的姿态,好像对这房子很熟悉了。他站在阳台这边望着她开灯的背影,第一次感到妈妈娇小但华丽,他的身高早已超过妈妈一个头,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妈妈娇小的个子一直以来支撑着一个家,她反射到家的身影巨大到遮护着他们兄妹四人,她的华丽显示在她不屈服的神气,老是积极的忙着,穿着打扮好像随时准备着有客人会突然登门拜访,这样的一位女性是以什么心思看待她的人生呢?尤其与爸爸分居多年,她怎么看待婚姻?这样想着,妈妈已关掉所有灯走出来。两人来到楼下,三只黄色土狗卧在墙沿下打盹,其中一只半眯着眼睛看他们,懒洋洋的安逸,它们应是原来在野地草丛里玩乐的,地盘成为公寓大楼区后,仍继续盘桓,居民住进来后,也许被收养,也许被捕狗大队送进铁笼里等待扔进火葬场。居民算鸠占鹊巢吗?他跟那半睁眼的老狗打了个招呼,对它吹口哨,懒狗动都不动,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