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
段以桓真的担当了照顾陈懿的工作。
出于私心,他限制外人探望陈懿的次数和时间,比如一周只有两次探视。
陈欣提着补品忐忑又激动地来找陈懿,并再三向段以桓表达感谢,她不知道那些医疗账单上的数字高得吓人而有人已经替他们报销,只知道段以桓作为陈懿的老同学尽心尽责安排好一切,陈懿在他的帮助下接受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水平治疗,好得快是理所应当。
久违地见到自己的母亲,陈懿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躺在病床上,看陈欣低头忙着帮他擦拭脸和手脚,一下子穿越到少时自己害池争受伤住院丶家人无微不至照顾池争的时候。只不过自己现在情况更糟糕,是差点丢了小命的程度。陈欣在他彻底离开家之前还是长发,曾经保持棕栗色的俏皮长发,随着年龄增长换成黑色短发,因为时常保养,总呈现出有光泽的乌黑秀丽。这段时间因为大儿子住院,她便也疏于护理,头发显得干枯凌乱,还生了几根白发在发丛中,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母子之间,很多话心照不宣,唯恐说了也是给对方心里添堵。作为母亲,陈欣逐渐察觉到自己在陈懿成长中陪伴和情绪价值的缺失,所以也担心陈懿还是不愿意回家见到他。她自以为关怀地讲了一些家里的事,大家都很想念他,还以池争举例,经常会念叨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因为段同学说,病房只能单人探视,他一定会来找你的。”
陈懿躺在床上不知道说什麽好,心里五味杂陈。
陈欣总是因为天真而变得残忍。她还傻乎乎地以为,孩子们兄友弟恭,互相尊重;殊不知无人的角落,陈懿被折腾得差点想死掉。
告诉她真相,除了一时爽快,没有别的意义。陈欣因为公司经营不善,受的苦太多,陈懿不想让她在忙碌中,还要面临亲情的抉择。毕竟,自己也已经决定好要率先退出,还母亲一个和睦丶平常的家庭。
“妈,我不喜欢池争。”陈懿淡淡地丶平静地说,“而且我已经成年,不需要回家了。”
陈欣叹了口气:“你从小都比较有主见。只是,偶尔回家看看也好。”
“再说吧。”
陈欣离开後,段以桓好像是在病房装了24小时监控,陈欣前脚刚走,他就出现在陈懿身边。
他对陈懿的身体数值又做了一遍记录,拿着面板在陈懿坐起来半弯着腰写写画画的姿势,总让人忍俊不禁。
“聊得很开心吗?”段以桓扶眼镜,丝毫没察觉到陈懿是对着他笑的。
“没,就那样。”陈懿单纯觉得当年那个全级名列前茅的学霸,蹲在他面前像检查机器一样检查他的身体器官的样子滑稽荒谬。一开始还会羞耻自己的身体被别人翻来覆去地看,思及曾经什麽都看过了,没什麽好拘束的就又不那麽紧张。况且之前受伤最重的时候,大概身体各种机能出现问题,难处理得多。
陈懿留意到段以桓手心分别有两道新愈合的伤疤,还没完全掉痂蜕皮,在他整个干净又端庄的人身上很突兀。
“你的手怎麽了?不是说做医生手是不能伤的?”陈懿躺在床上问他。
段以桓帮他按摩小腿的手一顿:“被金属割到的。”没提原因。
陈懿:“噢。。。。。。”
“不做特别精细的手术就行,目前还没有出现反应,再观察一段时间。”
“嗯。”
下午,段以桓又来病房,这次他给陈懿带了个新装备。
“试试能不能坐轮椅,我推你出去晒太阳。”
很久没出过门,陈懿对外面的世界已经十分期待。
在身下床板被摇起来前,他心生恐惧,这时候他出车祸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而三个星期里他完全没有尝试过起身,只在段以桓的辅助下转身预防愈合过程中的黏连。太久没有触碰地面,地板似乎摇摇颤颤,他担心自己双腿没有知觉,更担心自己一辈子再难像正常人一样跑跳。
段以桓看出他的紧张,柔声出言缓解气氛:“刚开始会有点使不上劲是很正常的。慢慢来,我会扶着你。”
在段以桓的帮助下,陈懿终于让腰部离开床板坐起来,费力地挪动着双腿,随即下肢传来的第一感觉是麻木,好像一块沉木被搬起,随时可能会歪倒。害怕摔倒,于是下意识将双手放在段以桓肩膀,手指攥紧对方的衣服,手心冒着汗,陈懿更加紧张。
“不行。。。。。。不行,我做不到丶”
“很勉强吗?”段以桓没有做任何阻止他的行为,时隔五年,他第一次被陈懿主动触碰,对方的手掌隔着衣服传递的温度让他的心跳开始加快,脸上循循善诱的表情看不出任何不堪想法,他就只是扮演着好医护的角色,专注地帮助陈懿坐上轮椅。
“还是太早了,那我们过几天再尝试吧。”言罢,他要把轮椅收回。
陈懿叫住他:“等一下!我,我还可以试试!”
段以桓耐心地等着他下一次尝试,同时他的手一直护在陈懿身侧,防止他真的摔倒在地。
陈懿尝试了几次,直到鼻尖都渗出汗珠,脸微红,终于靠着双手和部分下肢力量把自己放在轮椅上。
坐在轮椅靠着背,像是重活了一次,他低着头大口喘气,感觉腿部的神经反馈还是很迟缓,有力使不出。越想越悲观,自己还这麽年轻,怎麽就沦落到要坐轮椅的地步!以後呢,以後他该不会要一直这样坐轮椅吧,他的工作,他的未来,会变得怎样——
段以桓推他出门到花园的一路,陈懿都没有说话。
许是感受到陈懿的抑郁,他特意带他到没有人经过的花园後段,那里是鲜少人经过的植物园,种了很多草药,同时还有非常多漂亮的丶清香的花丛。几只菜粉蝶远远扑腾,是绿意里挑眼的鲜艳活跃。
他们来到一处凉亭避暑,凉亭没有上下坡,段以桓便弯下腰提起轮椅中杠,连人带椅给他提了上去。陈懿一声惊呼,就稳稳地腾空又回到地面。
“你怎麽不说一声?”陈懿摸着胸口,他是真没想到有人会拎得起整个他和一架轮椅,只是随口一提想休息一下,没想到段以桓真把他带到凉亭。
“吓到你,抱歉。”
陈懿顿了顿,他们离得很近,刚才一瞬间,陈懿的思绪被硬生生拽回以前的回忆。那时候他和刚认识不过数月的段以桓,相处自然得像几年的爱侣,什麽都做过,对对方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但是今天,同样是近在咫尺,关系上是尴尬的前任陌生人,却又在各种细节里找到以前的影子。
因为别扭,陈懿没有再说什麽,他连“谢谢”两个字,都难能表达。
而段以桓丝毫不在乎。
他们坐在微风吹拂的凉亭里,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打扰对方,但难免,脑海里会出现往日相拥的画面。内疚丶痛苦丶卑怯丶软弱丶退缩,稀释到空气,被浅浅地呼吸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