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有狱卒送来牢饭,用刀身敲着铁铸的牢门哐当作响,大喊道:“放饭了,放饭了!”
百里挑一蓦然睁眼,走前去领了饭,看到饭菜的瞬间,他险些手抖,洒了这一盘子荤香鱼肉,满腹饿意瞬间无影无踪。
他从牢门间的间隙探头,高声问狱卒:“狱卒大人,莫不是搞错了,我才刚进来,还没审没判刑,这就吃上断头饭了?”
“吵什么吵,你说你们这些犯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作奸犯科,等到了判刑的时候,又哭着喊着冤枉知错会改。坐牢说牢饭不好吃,骂官府不把你们当人,这官府给你们提高待遇吃好喝好了,又吵吵囔囔,怎么你是嫌这菜太好了些,想吃猪食泔水才对胃口是吧?”
狱卒想必是整天陪着这群犯人,待在这不见天光的地方,积压了满腔怒气,吃了火药似的把百里挑一大骂了一通。
百里挑一被骂的狗血淋头,偏偏还不能还手,张了张嘴,自言自语道:“火气这么大做什么,我这不头回坐牢,没经验问一问罢了。”
“这位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永州的牢房最是舒服了。”隔壁间一个身穿灰衣囚服、双脚间戴着镣铐,披散着满头蓬松乱的老叟端着饭菜,倚在牢墙边吃边说,神情自然地像是在街头饭馆与人唠家常。
“你叫我什么?”百里挑一眯着眼问道。
他此刻音容相貌仍是一幅老头子样貌,抓捕他的捕快、关押他的狱卒等近身的人都没识破他的装扮,而那人隔着牢笼一丈远,却能轻易看穿他的易容。
“有人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内;有人看着普普通通,却偏偏是大智若愚;有人外表耄耋年华,然而不过刚及弱冠,”那老叟头也不抬继续扒着饭,高深莫测地兀自说道,“我叫你小兄弟,自然是因为你是第三种人。”
他嘿嘿一笑,缓缓抬起脑袋,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看不出来五官的脸:“小兄弟这张脸皮做的不赖,足够逼真,想必是出自曲氏的‘千颜手’。”
“哦?”百里挑一没有被那人的脸吓到,反倒有些好奇,端着盘菜走了过去席地而坐,隔着栅栏和老叟笑着搭话,“既然足够逼真,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早年我的脸遭遇烈火焚伤,受尽屈辱,与某些在意的人和事失之交臂,颓唐了段时日,后来幸得曲家相助,为我制作了一张与原貌无差的人皮面具,这才重新振作。”
“……所以你就振作到牢里了?”百里挑一夹菜的手一抖,不可思议极了。
“这说来话长……算了,不说也罢,这是两回事!总之我见识过你这易容之术的绝妙,才格外懂行罢了!”
“有眼光。”百里挑一称赞道。
“不过,我记得曲氏最后一位易容师,算时间也已销声匿迹二十年了,你又从何得来的这易容之术。”
“我娘教的。”百里挑一敛起笑容,垂下眼眸,夹了口肉吃进嘴里,咀嚼了一下,忽而觉得食之无味。
他的易容之术,是幼时从母亲那习来的。
他的母亲不善武功,却有一手堪称武林之最的家学易容术——千颜手。
听下人们说,母亲在嫁给他父亲前,曾有众多江湖侠士为行走江湖之便,不惜千里迢迢前去曲家求学,在雪地里站了数天,才求得一张鬼斧神工、真假难辨的人皮面具。
“令慈可是当年人称‘桃花灵女’的曲灵犀,曲大姑娘?”老叟异常激动,放下碗筷,脚下踏步跨了过来,铁链划在地板刺啦作响。
“哟,前辈您知道的还真多,想必您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吧?”百里挑一没有正面回答他,反倒将话题引向他。
那人却兀自回忆往昔,口中头头是道:“当年曲氏当家怕此术被不怀好意之人学去,难免会生了祸端,便留下遗言: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此术授予他人。
可怜曲姑娘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年轻孤女,怀揣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绝技,无端惹了诸多觊觎和嫉妒,遭到各路人马抢夺和暗杀,最后销声匿迹……我还以为这姑娘当年被那些人害死了……”老叟声音微微颤抖,似乎无限感怀。
“你说曲灵犀是你娘,那娃娃你爹是谁,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说出来让我知道,我倒也安心了。”
“知道又如何,我娘早已不在人间,”百里挑一冷然站了起来,眸色染上哀伤和愤恨,“你又是谁?在这直呼我娘的名讳。”
“就是你们这些心怀不轨的龌龊之人,才害的我娘死里逃生,落下一身伤病,早早离世。”百里挑一长吸一口气,怅然骂道。
虽然当年母亲大难不死,被父亲所救,两人日久生情,结为夫妻;但却因怀着他,旧毒复,沉疴难治,在生下他的第七年,就撒手人寰。
“不在人间……早早离世……她、她还是死了?”老叟愣愣的,踱步走到墙边,反复说着这几句话,“怀璧其罪,天妒红颜……怀璧其罪,天妒红颜……”
……
悟清明从府衙出来,外头已经明月高挂。
初三的上弦月弯如钩,纤细如镰刀,冷冷悬在众生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