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断一下”,袁维深吸一口气,抬起酒杯咽了口酒。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很冷,和加了冰的威士忌一样。
“我对郑念文的故事不感兴趣”,他说:“能开始讲郑律了吗?”
章文荫笑了笑,说:“好的,我挑重点的讲。”
他继续讲道:“郑律高二那年,物理拿不到满分了。念文……对不起,我讲郑律的故事,也不得不提到念文。念文对他很失望,但也不是完全绝望,因为他小时候连跳很多级,高中多读几年也没关系。
“但我不想这样。虽然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就当我伪善好了。反正,我当时很清楚,郑律不能这么下去,我得救救他。于是,高考结束后,我偷偷改了他的志愿,改成接受调剂。所以,他虽然没能考入物理系,但还是收到了录取通知。
“念文知道这件事,第一反应就是来向我问罪。但她刚走到我面前,还没说话,郑律就在旁边跪下了。他说,妈,我不去报道,我复读一年,明年肯定能考上物理系。”
章文荫喝了口酒,继续说:“我把他拉起来,开始和念文吵架。怎么吵的就不说了,你也不感兴趣。总之,最后郑律还是去上学了,学了现在这个专业,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念文重新投入在自己的事业里,再也不管他了。”
“不管他?”袁维哑声道,“不是还给他介绍对象吗?”
“那是郑律努力的结果。”章文荫笑道。
袁维紧咬牙关,没有说话。
“失去念文的管教以后,我个人觉得,郑律也失去了安全感。他开始讨好念文,努力赚取存在感。他干得不错。他就像念文一样,能把一件事做到极致。
“他成为副教授以后,小小地轰动了一阵,网上还有他的新闻。毕竟他实在年轻,长得又精致。消息传到念文耳朵里,她终于对郑律有了点兴趣,也终于想起来,郑律所在学院的院长,是我们的高中同学。
“后来的事情,你似乎都知道了。说实话,念文给郑律安排婚姻,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可能她也是一时兴起。其实我当时很担心,我担心郑律顺从她。那样的话,他将更加背离自我——我当时已经知道他的性向和性癖。”
袁维一怔,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章文荫示意他喝酒,他摇摇头,没动作。
章文荫便自己喝了一口,说:“我和郑律之间,比你想象的坦诚很多。可能跟我学哲学有关,我和很多爸爸不一样,郑律和我的相处模式也有些特别。他妈妈从小就不允许他哭,我恰恰相反,生怕他有泪流不出,所以经常拉他谈心。
“他大二那年发现了自己的性癖,之后就一直憋着,憋了好几年。他越是克制,越是绝望,最后走投无路,只有和我倾诉。但是我也想不出太好的解决办法。最后,我建议他在控制风险、保证安全的基础上,适当约炮。从这一点上来看,你还得谢谢我。”
袁维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面前这人怎么还能开得出玩笑。
章文荫自顾自地笑了几声,又说:“念文让郑律谈恋爱的时候,我劝他别理会,他没做到。后来他突然就开始反抗了,我还很惊讶。现在我知道了,都是你的功劳。”
他举起酒杯,说:“从这一点上来看,我也得谢谢你。”
袁维没和他干杯。
他自顾自地干掉,说:“不过,郑律反抗得太狠,没刹住车。他们母子就是这样,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
章文荫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么久,尚且游刃有余。袁维几乎保持着沉默,却感觉自己喉咙冒火、嗓子发干,连发声都困难。
他给自己灌了杯冰水,艰难地说:“所以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气他妈。”
章文荫想了想,说:“你这么讲,会显得他很幼稚。我更倾向于把这场自毁行动,形容为一次复仇。”
袁维机械地点点头,问:“他复仇成功了吗?”
“差不多”,章文荫低下头,“念文现在还没出院。”
袁维说不出话来。
章文荫静了一会儿,又解释道:“安眠药,50片。抢救了很久。是郑律把她送到医院的。他一滴眼泪都没流,但我看他的眼神,已经空了。我对他说,走吧,别再把这里当家。他点点头,也没跟我说话,就这么走了。我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他了。他走得很彻底,是他的风格。”
“他会不会也……”袁维说着说着,嗓子就莫名卡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不会”,章文荫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你没发现吗?郑律其实很没主见。他从小到大,一直都在被别人牵引。我是唯一一个想让他自由的人,但他并没有从我这里获得安全感。我们所认为的爱,比如包容、理解,除了让他迷惑、给他施加压力,没有别的作用。”
章文荫看了袁维一眼,笑道:“别摆出那么难看的表情嘛,往好处想。起码你在年轻的时候,就懂得了自己爱的人,不像我。我懂得太迟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袁维沉默着举起酒杯。
章文荫笑起来,和他碰了一下,说:“我拜托你两件事。”
袁维看向他,点点头。
“第一,郑律大一的时候,曾经很欣喜地跟我说,他喜欢现在这个专业。我希望你能帮帮他,让他想起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讨好讨好自己。
“第二,郑律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而活,现在肯定跟无头苍蝇似的。让他到你身边来吧,给他一个家。”
袁维把酒干了,沉声道:“好。”
章文荫说:“自信一点,年轻人。你知道郑律怎么跟我说吗?他说你爱他。我可是第一次听他说爱,那种感觉,不瞒你说,太挫败了。”
袁维笑起来。他喉咙里是辣的,心里是苦的。
“我从小就把爱他挂在嘴上,也没能把爱传达给他”,章文荫说:“但你可以,你能给他他想要的爱。”
他站起身,把酒干了,说:“抱歉了,老头子一个,就爱叨叨,一说起来没完没了。”
袁维摇摇头,又给他倒了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