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朋友
Elena将浅蓝色封皮的评估表轻轻摊在胡桃木桌面上,指尖带着薄茧,轻轻点在“创伤反应频率”那栏的折线图上,蓝色线条从最初的“每日3-4次”陡直下落,最终停在“每周1-2次”的位置,像一座终于平缓下来的小山。
“许先生,我们来回顾这六周的变化。你看这条曲线,第一次治疗时,你提到走在路上看到白色墙壁都会想起精神病院的病房,现在已经能主动路过药店而不逃跑,这是非常明显的进步。”
许遥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落在图表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沿来回摩挲,指腹蹭过桌面细小的木纹,那触感让他想起楚骁公寓里的旧书架,上周他还在那上面翻到了一本关于摄影的书。
他忽然想起上周三的午後,两人去便利店买牛奶,路过街角的药店时,穿白大褂的药师正弯腰给一位老人拿药,白色衣角晃过视线的瞬间,他的心脏猛地缩紧,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可就在他想转身跑开时,口袋里的相机硌了他一下,那是楚骁帮他找回来的旧相机,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他想起Elena说的“安全锚点”,闭上眼睛,默念着“油菜花田丶阳光丶楚骁的笑”,再睁开眼时,药师已经走进了里间,街道上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药物副作用呢?”Elena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她拿起笔,笔尖悬在“身体反应”那栏,没有急于落下,“现在还会像刚开始那样,吃了东西就恶心,或者整夜睁着眼睛到天亮吗?”
许遥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比第一次坐在这张沙发上时响亮了些,不再像蚊子哼似的需要人凑近听,“恶心好多了,上周只犯过一次,还是因为空腹吃药。就是……偶尔还是会醒得早。”
他顿了顿,指尖攥了攥衣角,补充道,“醒了之後就睡不着,脑子里会像放电影一样,闪过精神病院的走廊,还有妈妈把我推进病房时的背影。”
“但他现在会主动跟我说这些。”楚骁在一旁轻声补充,他坐在许遥身边的矮凳上,身体微微倾向许遥,像是随时准备给予支撑,“以前他醒了就会盯着天花板发呆,我问他怎麽了,他也只说‘没事’。上周四早上,他醒了之後,靠在我怀里,跟我聊起以前去油菜花田的事,还说想看看他以前拍的照片,我已经托沈似念把照片电子版发过来了,存在平板里。”
Elena听着,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笔尖在评估表上写下“情绪表达意愿增强”,字迹工整而轻柔,“这也是非常重要的进步,许先生。很多经历过创伤的人,会因为害怕被否定丶被嫌弃,把自己的情绪像装在密封罐里一样藏起来,宁愿自己消化痛苦,也不愿开口求助。你愿意跟楚先生分享你的回忆和感受,就说明你开始相信,身边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过去而离开你,这是建立安全感的关键一步。”
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话锋稍微放缓了些,语气却依旧坦诚,“不过,我们也要正视现在还存在的问题。比如上周我们尝试讨论‘强制服药’的细节时,你说到‘护士捏着我的下巴灌药’,突然就开始发抖,说‘不要再说了’,这说明‘被控制’的深层创伤还没有愈合,那些痛苦的记忆还藏在你的潜意识里,需要我们慢慢去触碰丶去处理,不能着急。”
许遥的肩膀轻轻垮了下来,像被抽走了一点力气,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套上的线头,他以为自己已经进步很多了,可原来还有这麽多“没做好”的地方。
Elena立刻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柔了,“不用着急,许先生。创伤的愈合就像剥洋葱,最外面的几层可能容易剥掉,但里面贴着心的那几层,又薄又辣,需要我们一点一点丶小心翼翼地处理,不能因为怕疼就放弃。我们第一阶段的目标是‘建立安全联结’,让你相信现在的生活是安全的,身边的人是可信的。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目标,我们已经初步达成了。”
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淡粉色的纸,上面用打印体清晰地列着几条内容,边缘还细心地裁成了圆角。她把纸递到许遥面前,“这是我整理的你这六周的进步,没有写缺点,只写了值得鼓励的事。你可以带回去,贴在冰箱上,或者放在相机包里,偶尔看看,给自己一点信心。”
许遥双手接过那张纸,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上面写着:
1。第三周:第一次完整完成“安全屋”想象,能清晰描述“油菜花田丶相机丶楚骁的笑脸”,未出现场景扭曲;
2。第四周:主动提出“想看以前拍的照片”,并愿意和楚骁一起整理旧照片文件夹;
3。第五周:路过药店看到白大褂药师,虽有心跳加速,但未出现逃跑行为,能通过“握住相机”自行平复情绪;
4。第六周:完成“给妈妈的未寄出的信”,信中提到“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也希望你能爱真实的我”,情绪表达完整;
5。第六周:在社区公园主动拿起手机,拍摄落在草地上的樱花花瓣,完成创伤後首次主动摄影行为。
看到最後一条时,许遥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像是落进了一点星光。他想起上周日的下午,楚骁说“樱花开了,我们去公园走走吧”,他犹豫了很久,最後还是点了头。公
园里的樱花树不高,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他的头发上丶肩膀上。楚骁拿着手机,给他看网上的樱花摄影教程,笑着说“你以前拍花最厉害了,要不要试试?”
他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悬在快门键上,心里既期待又害怕,他怕自己拍不好,更怕拿起相机时,会想起那些被没收相机的日子。可楚骁没有催他,只是陪他坐在长椅上,等他准备好。最後,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对准一片落在青石板路上的樱花花瓣,手指轻轻按下了快门。
照片有点模糊,光线也不够好,可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心里像是有什麽东西松了下来,那种轻松的感觉,是他这几年从未有过的。
“接下来的第二阶段,我们会开始处理深层创伤。”Elena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她看着许遥,眼神里满是鼓励,“比如‘被妈妈送进精神病院的那天’‘护士强制灌药的经历’这些核心事件。
这个过程可能会比第一阶段更痛苦,你可能会在治疗中情绪崩溃,甚至会在治疗後出现暂时的创伤反复,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帮你稳定情绪,楚先生也会陪着你。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许遥擡起头,看向Elena,又看向身边的楚骁。楚骁冲他笑了笑,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满满的坚定,他轻轻握住许遥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不管多难,我都陪你。你要是觉得疼,就抓着我的手,要是想哭,就靠在我怀里,我都在。”
离开诊室时,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落在许遥手里的“进步清单”上,淡粉色的纸张被照得有些透明,上面的字迹格外清晰。走到诊所楼下的十字路口,许遥突然停下脚步,手里还攥着那张清单,擡头看向楚骁,眼神里带着一点期待,“我们去公园拍樱花吧,今天天气好,说不定能拍到好看的。”
楚骁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眼睛里满是惊喜,“好啊,我们现在就去。我把平板带上,你可以看看以前的照片,找找感觉。我们多拍几张,洗出来放在相册里,以後还可以做成纪念册。”
许遥握着清单,跟着楚骁往公园走。春风吹过,带着樱花的清香,拂在脸上暖暖的。那些藏在心底的深层创伤,像清晨未散的雾,还笼罩着他的思绪。
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他有Elena专业的帮助,有楚骁不离不弃的陪伴,还有手里这张写满“进步”的清单,像一束微小却坚定的光,指引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出阴影。
公园里,樱花依旧开得热闹,粉色的花瓣落在许遥的发间。
他从楚骁手里接过手机,这次没有犹豫,径直走到一棵樱花树下,擡起手,对准枝头一簇开得正艳的樱花。
阳光透过花瓣,在屏幕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调整了一下角度,手指轻轻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照片拍好了。他低头看着屏幕,粉色的樱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画面比上次清晰了很多,连花瓣上的纹路都能看清。楚骁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满是欣慰,他知道,许遥正在一点点找回曾经那个喜欢拍照丶喜欢阳光的自己,一点点走出过去的阴霾。
虽然这个过程很艰难,可能会有反复,可能会有痛苦,但只要许遥愿意往前走,他就会一直陪着他,直到许遥能真正放下过去,笑着拥抱属于他们的未来。
许遥擡起头,看向楚骁,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丶却格外真实的笑容,“楚骁,你看,这张拍得很好看。”
“是啊,”楚骁笑着说,“我们的许遥小朋友,本来就是最会拍花的。”
春风再次吹过,樱花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两人的肩头,像一场温柔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