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厉声辱骂他的时候,村夫已经强行扯过了同安的右手,但见那条早先白皙的小臂上如今布满割痕,分外狰狞可怖,村妇也忙帮着按住了同安,刀子割开脆薄的皮肤,赤红的血立刻滴落到酒盅里,积聚了一盅後,村妇便想要端着血离开。
可村夫却依然握着同安泛白的手臂,又新拿出一个酒盅来。
村妇看见便问:“你这是做什麽?”
“刘爷给了我十两银子,要再买一丸他血做的那药,还别说,你生的这个贱崽子还真当用,才两个月不到,就给咱们宝贝儿子赚足了娶妻生子的钱,我都算好了,再关他一个月,咱家就能盖起三间大瓦房了!”
村妇略显犹豫:“可别弄出人命来!”
“心疼你的小野种啦?”
“放你娘的屁!我是你亲哥哥明媒正娶进家门的,当初他命短死了,爷爷奶奶不想大孙子没娘,又怕我找个後爹害了孩子,按着我呀和你圆房,哪知道你这当叔叔的才最狠心,竟然把哥哥的骨血给卖了!”
“哼,少淌你那猫尿吧!我凭什麽留着他?留着他跟我儿子抢家里的房子和地?”
村夫端着一盅血,哼着曲儿走出草屋,啪哒一声扣上了小屋的铜锁。
未过片刻,村妇与男人再次以相同的姿势走了进来……
路潇捏碎即将割伤同安的刀刃,长生砂如血飘散,她亦重新沦陷于无边的黑暗中。
这次终结黑暗的是雨的声音。
路潇发现自己又掉进了山路的幻境,此时正值半夜三更,空中细雨靡靡,路旁草色枯黄,应该是一个很冷的天气。
同安在山路上狂奔,他跑得很快,以至于和不停坠落的路潇保持了齐平。
他穿着已经漏洞斑斑的褂子,整个人披头散发,完全瘦脱了人形,夫妇带着许多人手持火把追逐而来,两方的距离越拉越近,眼看着就要被逮住的时候,同安终于扑进了分割山路与山门的白玉柱内。
高耸入树冠的白玉柱顶端,两只像马一样高大威风的孔雀飘飘落下,一只蓝色,一只白色,它们的尖喙与厉爪上分别带着陨铁打造的护套,拖曳于地的尾屏里还夹着雀羽形状的细长铁刃,尾羽轻轻扫过周边树木时,那些拇指粗的树枝便被无声截断。
追兵们见状止步山前,不敢再往里闯了,只能隔着孔雀跳着脚骂同安。
“白养你这麽大,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些乡里乡亲你就不管了吗?”
“哎呀个小没良心的!光顾着自己过好日子,你怎麽能这麽自私呢?”
……
同安颤抖着爬起来,疯狂跑向大殿,想要逃开身後无休无止的斥责。
殿门并没有关上,同安失足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进殿内。
“大师们救救我!”
平素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如今却没有点燃一颗蜡烛,几十个隐士分列两侧站着黑暗中,他们身穿重锦皂袍,插着玉簪,蓄着长须,个个神清气朗,但这些神仙风度的人微笑着围住同安时,却有种别样的恐怖感。
离同安最近的隐士手里托着一只银匣。
路潇坠落进大殿後,依稀认出了托着银匣的隐士,好像就是刚才和她动过手的虾干,她没分心去观察年轻时代的虾干,而是伸手碰了碰同安,于是自己就变成了匍匐在地的同安。
隐士的脸在黑暗中笑得瘆人:“算算时间,你今日的确该回来了。”
同安爬过去抱住了隐士的腿,哭的委屈极了:“大师,求您救救我,别让他们抓我回去采血了!”
隐士弯腰扶起他,笑眯眯问:“他们为什麽要采你的血呢?”
同安急切地解释:“山下爆发了瘟疫,乡亲们都得了我当年的那种怪病,我因为吃了您的丹药痊愈了,他们就觉得我的血里有药,也能治病,便都要来喝我的血!”
隐士唉声摇了摇头:“同安啊同安,你可真傻,哪里有什麽怪病呢?那都是我们在水源里埋的毒。”
同安乍闻噩耗,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僵硬地松开了抱住隐士的手,步步後退。
可他退一步,隐士们便往进一步,他退至门槛时再次被绊倒,但此刻的他连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手肘蹭着地往後挪动身体。
隐士托着银匣,面带微笑,步步紧逼。
“你的爹娘不要你了,你的乡亲不要你了,我们也不要你了,如今这世上无人爱你,无人收留你,你去无可去,一无所有,为什麽还要活着呢?”
同安被这诡异的场面吓傻了,不管不顾地只往後爬,忽然一手摁空,掉进了院子中央他亲手挖出的井里。
隐士们在井边围成一圈,纷纷低下头看着同安,为首的隐士打开匣子,只见银匣里铺着一块红绢,除此之外什麽也没有,然而隐士望向匣中的时候,眼里却透着贪婪的精光,他把空匣扔进深井,刚好砸中了同安的小腿。
他们围着同安絮絮地念。
“你爹娘不要你了……”
“我们也不要你了……”
“这世上根本没人爱过你……”
“你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
……
井底一共就这麽大,同安刚才跌断了腿,如今爬不出来,也无处可躲,忍耐片刻之後,终于崩溃地哭了,他的泪水滴入井底淤泥,遍地泥水突然裂开,细密的纹路昭示着一棵看不见的树正在迅速生根发芽。
此时路潇忽然轻飘飘地从同安身上浮起,之後再次看到了山路上奔跑的同安……
坠落无止无休,故事循环往复。
路潇不断在自己丶黑狼丶同安丶冼云泽的记忆里穿梭,若非她意志足够坚定,只怕会陷落于层层嵌套的人生中遗失自我,但即便镇定如她,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想要把周遭的一切彻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