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无极宫的最后一位宫主,知微先生亓贞问。”
宋渡雪按了按眉心,努力凝起精神,举步朝他走去:“是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
亓贞问颔:“惭愧,吾身既殁,化鬼亦受重重桎梏,唯有在此偏僻一隅才能得片刻自由,情非得已,委屈你了。”
托他的福,宋渡雪前不久还安然无恙地与朋友们待在一起,转眼就要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冷笑一声:“比不得您委屈,身为修道之人,却宁可化鬼也要苟存于世,难不成就是为了取我性命?晚辈一介凡人,何德何能堪得仙尊如此厚待?”
亓贞问面露歉色:“并非,时隔百年,我亦有思虑不周之处,却绝无加害之心,还望小友勿疑。”
宋渡雪早已筋疲力竭,也不讲什么尊卑礼数了,走到他面前就撩袍往地下一坐:“那么敢问仙尊找我何事?晚辈的时间所剩无几,您最好长话短说。”
“一尾残魂,怎敢再称仙尊,小友唤我先生便好。”
亓贞问似乎想拢袖,抬起手臂才现他那一身破布压根没袖子可拢,怔了一怔,失笑摇头,亦盘膝坐下:“找你,乃为解你之惑。”
“解我之惑?”宋渡雪咬着字眼反问,勾唇讥诮道:“哈,我几时开口请过您解答了?”
亓贞问微微一笑:“可小友的确有许多问题,当面向我询问,岂不比东捱西问、来回推敲要简便得多么?”
宋渡雪嘴角抽了抽,但事已至此,也没功夫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直截了当道:“无极宫因何而灭?”
“因我。”亓贞问平静地回答:“此乃事实无疑,当初围山的每一位修士,都确凿为剿灭妖人知微而来。”
“可有劫尘的缘故?”
“有。劫尘曾昭示无极宫覆灭之景,我亦倾尽所能欲挽狂澜,然结局分毫未改,反倒由我亲手促成。”亓贞问话音微顿,叹息一声:“好高骛远,自食其果,此孽虽起于劫尘,却终究罪在我身。”
宋渡雪挑起眉梢:“先生身居一宫之主,竟还会行差踏错,犯下这等粗浅的错漏?”
亓贞问温和地笑了笑:“小友以为,道者谓何,术者谓何,二者孰为因果,孰为本末?”
宋渡雪答曰:“道为体,术为用,二者形影相生,本末于人则各不同,譬如修士自然以道为本,匠人便该以术为本。”
亓贞问笑道:“妙哉,既然如此,又为何无论符术阵器丹剑,三千大道皆可以道术相济,唯独卜道只能有道,不能有术呢?”
宋渡雪一愣,便听那白男子轻描淡写道:“因为世人不敢。卜道窥天,行道于因果之间,自身亦为枰中一子,稍有差池,或将招致弥天祸患。故而卜修自古如履薄冰,视干涉世事为第一大忌——此非天理,乃人心自缚。”
与初见时的疯癫模样不同,没了禁制,这位亓宫主一言一行皆温润如玉,从头到脚找不见半分锋芒,以至于直到他说出这几句话,宋渡雪方才心头一凛,猛然醒悟,将眼前之人与书中那位两面三刀、妖言惑众的罪人知微联系在了一起。
欲凭一己之力玩弄天下于股掌间,这是何等的狂妄,何等的野心。
“但你失败了,”宋渡雪沉声道:“连累整座宗门,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还毫无悔意么?”
亓贞问泰然答道:“固然有悔,然非悔吾之道,乃悔吾之术也。术不精,而力未逮,方至功亏一篑。”
宋渡雪眼前如蒙了一层雾,太阳穴怦怦直跳,冥花毒一刻不停拖着他往昏沉中坠,全靠剧烈的头痛吊住一线清明,闭目揉了揉额角,才问:“先生化鬼留守于此,是为那劫尘?”
“非也,星尘已归于星阵中,吾化鬼只因一段执念。”
“何念?”
“未解之念。”
亓贞问略微仰起头,极目远望,目光似锥刀,赫然洞穿了九万里天与地,直抵那浩渺苍穹的尽头:“吾生虽仅有百载,然借大衍周天阵遍观万世,穷究因果,却始终有些困惑无法解答,反而愈明晰,似真火烧灼吾心。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耳畔锐鸣声如同钝锯,不停磨着宋渡雪的神经,他眉头紧蹙,痛苦地眯起了眼睛:“屈子天问数百句,至今……仍未解答过半。”
“所以我才要竭力求解。”亓贞问从容道:“然正如身在此山,便不能识此山,欲究天道,便不能囿于天道。”
此番话在宋渡雪脑海中前后左右地撞了两圈,他才迟钝地醒悟过来什么,悚然一惊:“所以你才要碰劫尘?因为那是——”
亓贞问含笑点头:“天外之物,不错。”
宋渡雪哑然良久,方才开口:“除了毁灭,劫尘还让你看到了什么?”
“许多。过往未来,地劫天机,还有你。不过么……”
亓贞问沉吟片刻,居然像每个街头摆摊的臭算命先生一样,弯了弯眼角,故弄玄虚道:“不可说。吾有一位故人常言,说出来就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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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渡雪简直气笑了:“跟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
亓贞问却摇头:“小友,今日确有死兆,却并不应在你身。”
不应在我难道还应在你吗?宋渡雪心中没好气地接道,不料后方的远空猝然爆出刺目的火光,几乎照亮了整片幽冥,紧随其后才是震天撼地的巨响:“轰隆!!”
宋渡雪猛地扭头,想撑着地面爬起来,却觉手脚皆已彻底麻木,这么一动,没站起来不说,反倒还失去平衡滚倒在地,半截胳膊都掉进了汹涌的忘川中。
亓贞问不慌不忙的声音响起:“莫急,待时辰到来,你自会平安脱身,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事想请小友相助。”
宋渡雪充耳不闻,拼命想要挪动手臂,却尽是徒劳,不由得咬紧了牙关,满心满眼都是不甘——分明已经知道方向了,怎么能稀里糊涂地死在这儿?
亓贞问起身上前,托起他垂在水中的手臂,指尖在皓腕间轻柔一抹,那已被冥花毒侵入骨髓的胳膊上便多出了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鲜血淋漓涌出,为暗红的忘川水更添了三分艳色。
宋渡雪无力反抗,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亓贞问淡然抬眸:“为了送你们离开。瀛洲小瞧了酆都鬼王,在外,他们未必不敌,但在酆都之内,无人能反抗阴长生。”
“为何?”
“因为整座酆都城,就是他的一尊丹炉。”
宋渡雪瞳孔猛地一缩:“什……”
亓贞问松开他,抬手指了指天,复又指了指地:“幽冥为炉,万魂为引,所谓的彼岸花,便是万魂被炼化后析出的残渣。仔细听,你耳中萦绕不散的喧嚣,正是滋生了千年的三毒六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