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赫不是不了解麦冬与席彧的过去,替席彧说话,也让他很为难。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我只是觉得就算无法抛开那些爱恨,认识的人总要去见一见,”周赫说後半句话的声音变得很低沉,“毕竟在这个时代……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不知道什麽时候就见不到了。”
莱拉阿姨去世,周赫和麦冬都没能见她最後一面。
她是被外星生物活活吞掉的,两人赶到时,那坨巨大的外星生物正在烤炉旁懒洋洋地打着饱嗝,时不时向外吐些被嚼碎的骨头。
周赫的话让麦冬心里突如其来的难过占据了上风,周赫说得没错,这样动荡混乱的时代,谁都有可能下一秒突然死去,在有限的时间里见一面,弥足珍贵。
麦冬抽了抽鼻子,问周赫席彧在哪里。
周赫待麦冬去了病房,却被医生拦在外面,说病人正在无菌舱内接受雾化治疗,暂时不能进去,两人只好走到走廊尽头等待雾化治疗结束。
“你等会见面不会给他一巴掌吧?”周赫为了缓解气氛,跟麦冬开玩笑。
麦冬蹙眉瞪了他一眼,不语。
其实麦冬也不知道见了面要说什麽。
对席彧说谢谢,简单的两个字讲出口对麦冬来说比把他凌迟还痛苦。
他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索性决定看一眼,确定席彧的身体没什麽大事就离开。
“我像你这麽大年纪的时候,也有个相爱相杀的对象。”周赫双手撑着露台的栏杆,眺望着远方时不时燃起的白烟,怅然道。
如果麦冬不知道周赫的真实身份,会觉得他又在开无厘头的玩笑,但实际上,周赫比他年长将近二十岁。
周家人世代为联邦的人造太阳工程“扶桑”工作,两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在十六岁就被送上了太空站,由周家的长辈们亲自栽培指导,但因外星生物入侵太空站,被设置好程序的低温休眠舱载着沉睡的兄弟俩自动脱落逃离,就这样,兄弟二人在太空中漫游了十年,直到被第九区的人探空飞行器发现踪迹,这才被救出。
周氏太空站和周家兄弟下落不明的这些年,周家被旁支瓜分出卖,还冠上了“叛国”的污名,家産被变卖,实验成果被抢占,联邦军队趁机占据了周家的实验室,抢夺了最先进的试验资料。
周显为了调查清楚家族覆灭真相不惜隐姓埋名,僞装成兽人接近主导了围剿周家行动的罗曼诺夫家族,同样被“冻龄”的弟弟周赫则被留在了第九区,成为了第九区的机械师。
周赫很早就认识席彧,只不过那时席彧是风头无两的席家少爷,联邦之光,而他则是每天在仓库里与各种器械图纸作伴的机械师。
周赫没有提自己与席彧早就相识的过去,他说相爱相杀的对象是他当年进入第九区後的第一个搭档。
一个十几岁兽人少年,一个看上去十几岁,实际已经是大叔年纪的周赫,两人开始互相看着不顺眼,兽人少年嫌周赫不会使用最先进的仪器,周赫则认为兽人少年浮躁没耐心,还禁不起玩笑。
就这样,两人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争吵,但在某一天,兽人少年在对机甲进行维修时意外坠落,一根尖锐的钢管从他的胸口斜着刺入了体内,人当场身亡。
“……当时我被吓傻了,崔副官给了我几天假期,让我去休息,但我睁眼闭眼都是他死不瞑目的样子,我没忍住,第三天又回到仓库工作,仓库里的钢管被撤掉了,血也擦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进来,特别清澈。”周赫对着窗户伸出手,沿着指间的缝隙看窗外扬扬洒洒的雪花,“但我总能看到他死掉的那一幕,我坐在两个人经常拌嘴的地方,忽然发现原来死亡距离自己那麽近,原来死亡真的是一件很随机的事情……”
麦冬想安慰周赫,可是语言的安慰是苍白无力的,朋友亲人的死亡就像一道烙印在灵魂上的伤疤,虽然看不见,但会时常想起,偶尔阵痛,最终化为一声或沉重或释然的叹息。
“後来我就想啊,为什麽总跟他吵架呢,为什麽就那麽轴那麽较真,一定要争论个对错呢,就算顺着他又能怎麽样呢,想着想着,我发现这些问题几乎是无解的——因为我阻止不了死亡的降临。”周赫看了眼麦冬,“你一定也有过同样的感觉。”
麦冬沉默地看着窗外,眼前闪过一张张熟悉和陌生的面孔,有含辛茹苦抚养自己和弟弟妹妹的母亲艾拉,有说出去赚钱实际赌博再也没回家的老班,有弟弟妹妹们稚嫩可爱的笑脸,有夜航每个遇到的客人和同事,有无辜惨死的垂耳兔,还有……那个正躺在无菌舱里接受治疗的男人。
冰冷的空气被吸入肺腑,像一柄冷刃切开了他的胸膛,他浑身都在疼。
麦冬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感受过这种痛苦了。
“……不,我和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麦冬终于正视周赫,“靠近席彧我就靠近了痛苦,他是令我不幸的源泉,就算他死,我也……”
麦冬忽然说不下去了。
飞行器爆炸後的那些天有多难捱,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一面恨着席彧为什麽那麽早就死掉,一面怨他为什麽这麽轻易死掉,不是说好会等自己报复他的吗,麦冬本以为自己对席彧的感情无非是恨与怨,但每每午夜梦回,他偶尔也会梦到与席彧相拥而眠的平静夜晚。
如果没有被那样温柔的拥抱过,没有享受过短暂的幸福,也就不会贪恋。
即使麦冬不想承认,他一个生活在乱世的亡命之徒,也已经对那来之不易的稳定和幸福産生了依赖。
他甚至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席彧没有被炸死,他会不会已经背弃原则,原谅了席彧。
在看到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席彧时,麦冬几乎瞬间扭转了自己坚持的原则——他要席彧活着!他一定要席彧活下去!
即便事後麦冬为那一刻的立场转变在心里怒骂了自己数次。
“你可以扪心自问,你真的,想让席彧死吗?”周赫歪头看麦冬,叹道:“如果真的那麽恨他,为什麽一个人偷偷哭泣呢,冬冬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可是在紧急救援队测出席彧生命体征平稳的时候,你竟然笑了。我那时想,原来你也有这麽柔软的一面。”
麦冬垂下头,他不确定周赫说这些是否只是为了哄自己开心,或者又是席彧的小把戏。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可能现在还不太适合谈这些。”麦冬看向周赫,“小赫,谢谢你的开导,我会认真考虑的。”
周赫坦然接受,“不用谢,那等会你自己进去,我就不陪你了。”
“嗯。”
“我希望你想好说什麽再进去,”周赫深吸一口气,“重要的是,不要做出让自己後悔的决定,你可是那个对莱拉说从来不後悔当下决定的麦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