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说完,短暂的沉默中,裴清璋自然完全听不到在座的人的表情——可惜细小的肌肉变化不能发出她能听见的声音——只能猜。第一个说话的是晴气,她不懂日语,而他的语气很平静。说完,姓邓的翻译道:“晴气先生说,高女士说得都很有道理,我们也非常愿意合作。但是他想要知道,高女士似乎之前在这些场合表达过……”
一样一样,这些东西她倒是都知道。高佩瑜说的支持抗日的话,他们和她一样清楚,只是两个男人的语气都很平静,她猜他们的坐姿可能还稍稍往后挪了挪。说完,高佩瑜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翻开了手提包(“咔哒”),掏出一两样东西(“哗啦”),接着听出来是香烟,金属打火机(很清脆的“咔哒”),深深地吸了一口(“呼——”),道:“邓先生,晴气先生,是你们身在这边不看那边,当然不知道我们的难处。有时候场面话要说。不同的场面有不同的话要讲。没有确定之前,各个场面都要去。这当然不光是我一个人,全上海滩,多的不是。”
晴气又说了两句话,姓邓的翻译道:“那我们怎么知道您是否可靠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二位大可以观后效嘛。”高佩瑜说,丝毫埋怨或讨好也无,叫人摸不透她的想法。接着她又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情报,左不过是何人最近和何人走得近些,何人最近的表态更可靠些,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裴清璋对这些情报不很清楚,只是一昧地记,但是一边记,心里就一边盘算这些情报的可信度。人云亦云的东西,的确是说不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于一个人指证另一个人的、没有证据的事情,则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虽说三人成虎,但三十个人也未必传得出一个真汉奸来。
但这都不重要——她几近无意识地听着记着——重点,她这趟任务最重要的事,就是判断高佩瑜到底会不会投降日本人。如果说会,那她这遮遮掩掩的态度显然不够坦诚,必然背地里也有一番打算。如果说不会,那她今天何必来呢?为什么呢?如果是介于二者之间,还是回到一个问题,何必呢?做这样的事情的人必然有所图,高佩瑜图什么呢?
她努力在里面觥筹交错的对话中听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最终还是道行不够高,始终找不到实质性的证据。就在她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晴气显然已经被灌醉了,姓邓的只好招呼来服务生把晴气先送回去。晴气一走,姓邓的顶着酒劲儿继续说,说这说那,万变不离其宗地规劝高佩瑜早日投诚,仿佛自外于大东亚共荣圈是拖一天就亏一天。高佩瑜只是打哈哈,并不正面回应,反而抓着对方话里的细节一路胡说,把话题带往什么别的芜杂之处。她觉得真是听了一堆废话,难道这种工作的目的就是听废话、然后仔细乃至反复地判断哪些是哪些不是吗?
末了,姓邓的也醉了,她听见姓邓的似乎是摇摇晃晃地说了几句“好、好”之后就彻底醉倒,嗵的一声,整个人倒在桌子上。
长久的安静。她正在等着最后能指示她一切结束、这不过是一场虚惊的最后几个尾音,忽然听到似乎是高佩瑜起身,开门,然后又关门的声音。高佩瑜出去了?走了?她也不能出去,要是能出去看一眼——
她听到有人开门,轻轻的吱呀的一声,然后又轻轻的关上了,咔哒。
这世界上有很多种咔哒声,她几乎能识别每一种。
接着她听见两个女性的声音,虽然放得很低,但还没有到微不可闻的地步——也许自恃门关了,所以不怕——先是高佩瑜说,醉了。另外一个女声说,确定?高佩瑜说,确定。又问,东西你带了吗?女声的主人似乎只是点了点头,高佩瑜又说,那赶紧开始。于是一阵悉簌,接着她听到了一声相机拍照的声音——那声音清脆,有一种利落感。
高佩瑜收拾了包,说那我走了。
好的,谢谢。
高佩瑜离去。
她老是觉得这个女声有些熟悉,但声音太低,她还分别不出来。如果这个女声的声音再大一点,她也许就能——
有人放下了包,打开了扣锁,然后是长久的安静。接着是男性深长的呼吸,很深很深,但终究没有醒来。接着就听见往杯子里倒液体的声音,咕嘟咕嘟,恐怕有满满一杯,然后哗啦一声,泼出去了。
仿佛有人在拍一个湿乎乎的脸蛋。
“欸,醒醒,邓先生,醒醒。”
她听见了,非常清晰,这是汤玉玮。
她的笔都为此停下了。
男子醒了,唔唔嗯嗯的闹了半天,“你是谁……?”
汤玉玮笑着——她不用想象自然就能想到那张笑脸,只是笑声里她所不明白的东西是什么,她还听不明白,所以脑海中的笑脸想必与实际有些差距——说:“邓先生,我们不是上次才在片场见过吗?邓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哦,汤——汤玉玮!”男子的声音好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一下子从迷惑变成惊叫,“你在这里……”
是啊,汤玉玮在这里。汤玉玮怎么会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她——
“我以为汤小姐只是著名的记者。”男子清醒多了,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痛苦——痛苦?“想不到……竟然还有别的身份。”
“是啊,我当然是个记者,但我更是爱国的人,抗日的人,中国人。”汤玉玮拉出一张椅子坐下了,“邓先生今天好兴致啊,在这里请人,还叫上了晴气。只不过,晴气知道你请的是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