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切之前的不对劲和不舒服都是因为往日,因为想要记得些什么却又报复性地忘记了。但,但并不是都是因为这些回忆,似乎还有别的——
她猛地摇晃脑袋,想要驱散绞缠在灵魂上的这一团乱麻。事到如今想这些又有何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害死了师姐。
霓衣以为她这反应是对自己提议和分析的抗拒,一时皱起眉头来,想说些什么,突然,有敲门声远远地响起。
“霓衣姑娘!”
从门廊那边传来的声音里,最嘹亮的是这一声喊,此外还有一片脚步声和欢呼声打底,清脆而无害,像山洪似的倾泻而出,倒在院子里。唐棣坐在亭子上看过去,见是一群身材面相各异、大多奇形怪状的妖精,正要仔细打量,不防妖精们看见她与霓衣坐在一起,脸上的笑容与整个身躯如瞬间被冰冻住一样,僵在原地,只有捧在手中顶在头上的植物的草叶,随风轻轻摇晃。
唐棣不知应如何举动,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看旁边的霓衣,幸好霓衣发出一阵爽朗笑声,道:“咦?你们手里是给我的东西吗?要是的话,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拿过来?”
群妖闻言,互相看看,立刻重新爆发出笑声,不但熟门熟路地摆好餐桌,还一拥而上把唐棣架到桌边——有的甚至还来不及问唐棣的名字就亲亲热热地前拉后推——还和丸子一道整治了好几个菜。一顿饭从半上午吃到了黄昏时分,一边吃一边喝,除了主人霓衣和被视为主人的关联的唐棣,谁都可以离席,一时走开,倏忽回来,重新加入一直不停歇的谈笑。
吃吃喝喝笑笑,连一直觉得无法摆脱哀伤的唐棣,也被桌上谈笑逗出一点短暂的笑颜。等到众妖散去——照霓衣说,并非回家,是各自找地方去喝酒了,“都看得出你我一脸病容,不好意思留下来喝”——她又回到了桂花树下坐着。
霓衣带她出来也对,换成她自己,也许不会到这里来,不愿意出房间,也就不会发现这样好的地方。她喜欢这里,愿意一直坐在这里,看天色明暗,四时变化。等待花香,等待初雪,甚至等待雷电,等待暴雨。
也许在这里,一切都静谧平和,远离纷争,几近无忧无虑,只有美与美的消逝,以及美的重生。善恶正邪也许都可以是美的,或者说,美与善恶正邪都无关。比如此刻,西方的天空中,西南方炎魔地的上空有壮烈绚丽的夕阳,喷薄如烈火猖狂,映红了南北纵隔数百里的绝寒峰,给这终日狂风呼啸的山峰蒙上一层柔和。
她刚才听说,绝寒峰不像一般的山峰,它的形成出于什么意志不知道,但这狂风呼啸是有意志的。意志?她问,什么意思?
“就是说啊,这绝寒峰是个避世的地方,在俺们魔界,谁要是惹了不该惹的仇家,天大地大无处可逃,还想活命,只能上绝寒峰去。如果绝寒峰愿意收留这人,狂风就会短暂停止,让它上去。不愿意,就会直接吹倒。进去之后,再也不能凭着自己的想法行事了,没有自己的意图,没有自己的选择,一切都是这山告诉你如何,你就如何。”
说话的话音未落,就有人出来反驳,什么“你怎么又知道了”,说话的不甘示弱,“我怎么不知道了,我知道的比你能想象的都多得多”,双方笑闹争吵起来。唐棣这才从二者的话语中知道双方大概叫什么,但为了礼貌还是请教起尊姓大名了。众妖仿佛是见了她不再拘束,这才开始轮流自报家门,霓衣坐在她旁边,一直微笑着,不时插科打诨。
其实落座开席时,霓衣介绍了她,但众妖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一时还不敢过于欢腾,竟然面面相觑,不敢出声,还是霓衣解围——现在想想,唐棣自己都觉得真是失礼得好笑。倒谈不上对不起客人,自己也是客人,只是对不起主人霓衣。
“看夕阳?”霓衣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嗯。看着忽然想起今日长庚说的话来。”
“你也好奇那话的真假吗?”霓衣笑道。
“我以前不曾听过这样的事,当然好奇。”她也微笑,自觉没有早上笑得那样难看了,“难道魔界也有什么妖怪巨兽变的山?就算是,也不至于变得这样高吧,这绝寒峰似乎已经是其他山峰的一倍高,甚至更多。”
“长庚嘛,在这地方呆着时间很久了,最喜欢说传说,只是真假不晓得,他自己也不晓得真假,只是说罢了。有一次我问他,他倒是说了句大实话。”
“什么话?”
“他说,‘有的事情太奇,不像真的。有的事情太平淡,也不像真的’。”
唐棣听了,想起这长庚长得方头阔面,说是古鼎所化,样子倒是像。他说自己是上古圣人用过的,这她不怀疑,毕竟没有圣人加持,肯定不能成精;但是显然没有受到多少言语上的熏陶,不然何至于这么爱说又这么没谱?其他的妖精也拿这一点来取笑他,他就会说,我为圣人所用,但实际上和我处得最久的,还是厨子啊!厨子不识字!说罢总要说几件千年前厨子的笑话来听,引得众妖精哈哈大笑。
其中笑得最开心,便是一只肥硕的豚鼠,叫做代洛。因为它的笑声几乎是咯吱咯吱的,唐棣觉得它肯定原先就是鼠,此刻正好问霓衣,“是啊,的确是,不过它是生活在逍遥谷,和南边的群鼠不一样。”
群鼠?她正想问,霓衣又道:“代洛其实挺好玩的,生在逍遥谷,长在逍遥谷,来我这里的人,都会以为它和丸子是亲戚,其实不是。知道它只吃素之后,又会因为它和灵素是对头,其实也不是,你看得出来灵素是什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