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嘻嘻笑着说“哪里”、“胡说”、“你又逗我”,然后看向唐棣。其实唐棣一直在观察他,是他自己没注意到。而唐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好奇云州,这样好奇,难道因为对方是树精?
树精有什么稀奇的。
树精……
“这位是?”云州问。霓衣遂为二人介绍,滔滔不绝说着如何魔气入体,如何不适如何受伤等等;云州一边听,一边细细打量唐棣,虽然面上依旧带笑——若非他与霓衣这样熟悉,唐棣几乎要觉得这笑是长辈看小辈长高长大时那种慈祥而满足的笑——唐棣却发现他的眼神似乎一直在变化。这些变化因为轻微,几乎稍纵即逝,唰地就没了,她总是来不及分辨那是代表什么心思。亦或分辨了,却不及确定,就不见了。似乎有惊讶,有怀疑,渐渐变成几分不可置信,假如不是霓衣说完了请他诊治,这些情绪从眼里冒出来肯定就会把嘴角再拉高一点,把温柔笑容拉成诧异的呆笑,暴露他的心。
也许给我多一点时间,我就能看穿……
“那,”云州的视线移开,对霓衣道,“咱们到这边坐,我来为唐姑娘号脉。”
云州领着她转移到对面的诊室坐下,开始号脉。肌肤一触,她的五感突然敏锐起来,一边答云州的问题,一边就能听见那边霓衣如何轻轻拿起二人的茶杯、华丽的丝质绣金衣角如何碰到了竹制的家具,继而听见云州问自己一路以来的感觉,她就从第一次受伤开始说——说是说,详细回忆竟然只占用了自己一半不到的脑力,剩下的一半,又全在关注云州的表情。
我这样看着他的眼睛,也许就可以看穿……
“这么说来,唐姑娘并非逍遥谷人士?”
唐棣闻言,不知在谁的灵台里漫游的神思返回自己的脸,“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我曾在地府,后来又知道自己曾为凡人,生活于人界门派,要说我是活人,其实我也许早已死了——”
霓衣进来,恰好听到这话,立刻插嘴,说还有许多疑点,“若说是凡人,根本无法解释,云州,咱们非要确定是什么来历,才好治疗吗?”
霓衣说话时,她静静地望着霓衣,心里平静得就像流水,只有微末而熟悉点点的波澜起伏,熟悉得近于不存在般过了就过了;可云州要开口说话时,她就立刻警觉敏锐起来,定定地望着云州。连她自己都对自己这种转变感到诧异,你是关心自己的谜团待解呢,还是关心云州?
可怎么会关心云州呢?
“倒也不是。”云州道,“知道有知道的治法,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治法。”他说得不紧不慢,猜不出是有信心还是没信心,“但知道还是比不知道好,且不妨一试,来,这边请。”
二人被领到后院。云州叫起墙根下的小妖精,让它们准备东西。小妖精们闻言几乎一哄而散,热热闹闹地跑向四周。唐棣好奇地问:“它们都是你的帮手?”
“是啊。”
“也是药材?”
“是。唐姑娘是否还想问,它们为何自愿?”
云州笑着,她看见那笑容,心里的某些说不大清楚的好奇竟然得到了平静——可是我刚才在好奇什么?我好奇……
难道我在好奇他的修行方式?还是我在好奇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
我为什么会好奇?
“是。”
霓衣本来要答,却被云州抢先:“唐姑娘不是逍遥谷人士,自然不知。此地虽然灵秀,凡有生之灵,都能化形,但真正能修出个所以然来的很少。像霓衣府上那些个‘座上宾’,破桌子烂椅子成精了,是极少数。而我这里这些,草木根须,修之不正,法术不精,再继续下去,也不会有好的出路,甚至一时变成了邪性至极的东西,为祸害人,也是有的。它们在有生之年知道了这一点,有的会选择继续努力,就是不信邪;也有的会选择到我这里,成为一剂药材,有朝一日,下了我的炼锅药鼎,反而可以把自己的孽变成福报。”
“竟是如此。”唐棣感叹,“这样,等于把自己的修为送给他人了。”
“占着又能如何?唐姑娘曾在地府仕官,应该比我清楚这轮回福祸的道路。三界众生,你吸收我,我吸收你,都是依靠着别人而存在。没有谁是茕茕孑立的独夫,想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也许可能,但想要彻底置身事外,这样好事,我还没见过。就比如我——”
云州正说着自己近来采药艰难,未几小妖们便把东西带来,在庭院中央摆好了。云州带着两人过去,只见一大碗清水放在桌上,旁边有一个麂皮口袋。云州先是从口袋里抓一捧红色的粉末,轻轻撒入水中,继而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即使在阳光下,也看得见那锐利的锋刃上散发着幽幽蓝光。
不像凡物,她想,又是从哪里来的?
更像是地府里的东西。
云州要她把手掌伸过去,“需唐姑娘的一滴血。得罪了。”
那刀锋划过掌心,皮开肉绽,笔直的一道血痕,可她竟然丝毫不觉得疼。而且这也不像在划别人的手掌,不是那种陌生感,这手掌是她的,但此刻即便把这手臂折断,她也不会疼,就像树枝。
这种感觉往日从没出现过,但现在这样实在,她只觉得顺理成章。令人诧异的是这种顺理成章。
掌心只出了一滴血,滴在水中都还来不及散,反而有了要凝结的趋势。云州这就要为她医治伤口、霓衣也走了上来想要代劳,那伤口竟然就立刻并拢一起,眼看就要愈合。霓衣见了有些惊奇,她自己则不及去想,云州就说着什么“体质还是不错”之类的客套话,霓衣直叫他别废话,转而问起:“你这一套,倒是验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