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长久没有出现过的丶亲人间的心灵感应,给了冯山月答案。
是妈妈。
她定定地望着那些墨痕,像是有了想象的材料,帮助她勾勒出今天早上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一切,帮助她推理出,冯燕芳是如何在送完她以後请假回来,找人修好了门锁,做好了晚上加班的准备,又是如何在离去时回了头,坐到这张桌子前。
然後,在早上淅沥的雨声中,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看着她的孩子的试卷,无声地落泪。
她是冯山月的妈妈,母女之间有着一脉相承的哭法,冯山月相信即便冯燕芳在独自一人时,也不会痛快地嚎啕出声。
那样太耗费力气了,也太狼狈了。
冯女士是有文化的体面人,从小山村里考出来,在城市里扎根落户,生儿育女,教导孩子们做个像她一样的体面人,再到如今,亲手了操办儿子的葬礼。
她或许已经忘了,该如何像山间的野兽一样凄厉而毫无顾忌地哀嚎。
因此,冯山月也没有学会。
只是,她那颗被拧干的心脏却在看见这些泪痕时再次充盈了起来,被酸胀的丶苦楚的情绪填满。
妈妈,你是如何变成今天这样的?
我也会变得像你一样吗?
我们之间,又是怎麽走到如今这般境地了呢?变得无法对彼此坦诚痛苦,变得怯于给对方一个拥抱,又或是向对方索要它。
到最後,连我渴求的那个安慰的怀抱,甚至都不是来自于你,而是来自另一个母亲。
冯山月的泪意蓄积到眼底,随着思绪的变化,却忽然止住了。
她今天已经哭过很久了,眼皮的肿胀至今都没有消散,在种种喷薄而出的情绪之间,她却依旧能察觉到那份数次压抑却始终没有停歇的恨意。
它随着每一次回想深深地凿刻在她心底,无论眼泪冲刷过多少遍,也无法被带走。
造就她们变成现在这样的人还没得到应有的惩罚,只要想到这一点,哪怕身上被多少条承诺缠绕着丶牵绊着,哪怕理智千万遍敲着警钟,她还是停止不了那颗复仇的心。
何志宇这些天来的言行举止在脑海中闪过,当被他挑拨的情绪发泄殆尽之後,冯山月开始回想起其中不对劲的细节。
比如他回来那天,匆忙上楼後脸色苍白下楼的样子。
又比如他在街上被梁桂香接走,跟在妈妈身後回老小区换裤子时的背影。
再比如,他在那天以後突然改变的态度,不再躲闪她的目光,甚至在考试时有恃无恐地出言挑衅。
只有戳到他的命门,才会让他有那麽大的反应,就像当初他看到冯山月出现在二楼,担心那份证据被发现……那麽这一次,是谁把他的证据拿走,又还给了他吗?
世上的母亲,极少有对孩子完全视若无睹的。
冯燕芳如此,那麽梁桂香呢,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冯山月还能回忆起当初在小饭桌里的那个温暖怀抱,可此刻,她盯着妈妈落在试卷上的泪痕,身上突然有些发冷。
没错,梁阿姨是个很好的人,可她不是她冯山月的妈妈。
她是何志宇的妈妈。
她是个丧夫後跨越了大半个国境来到这里,独自拉扯何志宇长大的女人。
她爽朗丶热情丶有能力,绝不是个毫无主见的女人。
既然你要包庇你的孩子,当初又为什麽给我那样温暖的拥抱?
和之前相比,这一次,她心里连最後那点顾忌梁桂香心情的犹豫都消散了。
冯山月把头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机。
短信界面的名字提醒着她下午发生的一切,提醒着那个不许她走向自毁的约定。
可是……她只是答应不出现在监狱里,不成为探监的对象,没说什麽都不做啊。
她是不甘心的冯山月,是有仇必报的冯山月,比起她的妈妈,她长着少年人独有的尖锐棱角,在精疲力尽地哭泣以後依旧会挺直腰杆站起来。
落在她身上的伤害不会令她胆怯,只会让她燃起千百倍旺盛的怒火,给对方判下更严苛的罪刑。
冯山月一字一句地编辑短信,发送给冯燕芳。
【我以後不去小饭桌吃饭了。】
老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弓弦被拉开的时候,朝向的总是目标的反方向,而这种後退为的却是更好地蓄力瞄准。
冯山月放下手机,趴在桌上,枕着妈妈的泪痕。
她解开过那麽多难题,在复杂的题干与条件限制中,总能算出最正确的答案,找到最佳的解法。
这一次,她也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