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鲍决离开後的第一天,蔺逐生是在暗房里度过的。
他把《荒原》的所有底片重新冲洗了一遍。红光弥漫的狭窄空间里,只有药水晃动的声音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当那些熟悉的影像在相纸上缓缓显现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这些土地承受着龟裂,野草抵抗着风霜,它们从未要求过任何陪伴。
第二天,他开始着手准备终评的展陈方案。没有鲍决冷静的建议,没有阿莱插科打诨的打扰,他必须独自面对每一个决定:作品的排列顺序丶画框的材质选择丶灯光的角度……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场拷问。他变得犹豫不决,有时会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耗费整个下午。
焦虑像潮水般阵阵涌来。他几次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给鲍决发信息,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嗯”也好。但每次,他都强迫自己放下。
他必须习惯这种孤独。这是他选择的道路,也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顾教授介绍了一位策展人过来,说是提前看看作品,给些建议。来人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姓林,打扮干练,眼神锐利。她仔细地看着蔺逐生布置到一半的展陈,问了几个非常专业的问题,关于创作脉络和空间叙事。
蔺逐生尽力回答着,他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不仅落在作品上,也落在他本人身上,评估着他的谈吐丶他的稳定性,甚至他这个人是否“值得投资”。
策展人林秀然临走前,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顾老师很看好你。不过,这个圈子很小,大家除了看作品,也看人。持续的输出和可靠的合作精神,比偶尔的灵光一现更重要。”
她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蔺逐生最心虚的地方。他过去的“黑历史”并未被遗忘,他必须用加倍的努力和无可挑剔的专业态度来洗刷。
阿莱察觉到了蔺逐生的状态。他不再抱怨影楼的工作,下班後会带些吃的回来,有时是街边的炒粉,有时是便利店的热包子。他不再多问鲍决的事,只是默默地陪着。
一天晚上,蔺逐生对着一堆画框样品发呆,眼神空洞。阿莱放下手里的饭盒,走过去,拿起两个不同颜色的木框比划了一下。
“这个吧。”阿莱指着那个颜色更深丶纹理更粗犷的框,“跟你那些破石头烂草更配。那个浅色的太娘娘腔了。”
他的理由简单粗暴,却带着一种底层生存智慧般的直觉。
蔺逐生愣了一下,看着那个深色画框,忽然觉得阿莱说得对。他一直在试图用“精致”来包装自己的“荒原”,反而失了本色。
“谢了。”蔺逐生低声说。
阿莱挠挠头,有点不自在:“谢啥,赶紧弄完吃饭,凉了。”
在这种质朴的支撑下,蔺逐生一点点地重新构筑起自己的节奏。他开始强迫自己规律作息,每天列出工作计划,哪怕完成得艰难,也咬牙坚持。
鲍决到达深圳後,只发来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已到。」
蔺逐生反复看着那两个字,试图从中解读出什麽情绪,却一无所获。他回了一个「好」字,对话就此停滞。
他没有告诉鲍决终评的压力,没有说策展人的审视,也没有提自己深夜对着空荡工作室时那份啃噬内心的孤独。他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倔强地想要靠自己走完这段路。
他开始在深夜整理那些被鲍决点评过的照片,尤其是那张“裂痕里的光”。他回想起鲍决说的“刻意”与“真实”。他删除了所有试图讨好评委的丶过于直白的“光明”表达,让作品回归到那种原始的丶充满挣扎与不确定性的力量之中。
这个过程痛苦而缓慢,像是在进行一场自我的凌迟,将那些不自信的丶迎合的枝蔓一点点剔除。
偶尔,在极度疲惫的深夜,他会点开鲍决的微信头像,那片冰冷的丶模糊的城市夜景光斑。他会打很长一段字,诉说他的进展,他的困惑,他的……想念。然後,在天亮之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他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用创作的苦行来对抗思念和焦虑。他的眼下出现了浓重的黑眼圈,人也瘦了一圈,但眼神里那种飘忽不定的东西,似乎在慢慢沉淀。
他正独自跋涉在他的《荒原》上,没有退路,也没有援手。
而鲍决,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在遥远的南方沉默着,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这片寂静,是考验,也是逼迫。逼迫着蔺逐生,要麽在孤独中淬炼成钢,要麽在重压下彻底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