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们啊,"阿莱摇摇头,"一个拼命往笼子里钻,一个拼命往外逃,其实都是害怕。害怕什麽?我也不知道。。。。。。"
那晚鲍决喝了很多,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积压在胸腔里的什麽东西浇灭。阿莱早就醉眼朦胧,扒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鲍工。。。你是不知道。。。生哥他。。。嗝。。。他过得也没看上去那麽光鲜。。。"阿莱大着舌头,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就上周,为了你那破展,就是贴了你那堆旧照片那个。。。程胖子那边压价,预算砍了一半,生哥自己垫钱做的框。。。妈的,最好的无酸卡纸,他说。。。他说不能糟蹋了那些片子。。。"
鲍决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还有。。。还有他那个《荒原》系列,程胖子看上了,说能炒。。。让他改,加点儿‘希望’的元素,我操,荒原里加希望?那不是往咖啡里兑洗脚水吗?生哥不肯。。。程胖子就晾着他。。。妈的。。。"阿莱用力捶了一下桌子,酒杯晃荡,"他连着吃了一个月泡面了,真事儿!我看见了!为了省点钱交那破工作室的租金。。。那地方冬天漏风你知不知道?"
鲍决想起蔺逐生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想起他那天下午在展厅里穿着挺括黑衬衫的样子。那副游刃有馀的表象下面,竟然是如此狼狈的挣扎。一种细密的疼痛从他心口蔓延开。
"最他妈可气的是。。。"阿莱的声音带上了点哭腔,他把脸凑近鲍决,压得更低,酒气混着一种真诚的愤怒,"他半夜。。。半夜睡不着,就打开电脑看那些旧照片。。。一看就是半宿。。。我撞见过好几次。。。就你那些。。。他对着屏幕发呆,有时候还。。。还他妈用手指头摸一下,然後就跟烫着似的赶紧关掉。。。"
阿莱红着眼睛盯着鲍决:"鲍工,你说。。。你说他这是图啥呢?啊?一边把自己那点真心宝贝似的藏着捂着,一边为了那几张破纸片子当孙子。。。你们这些聪明人,脑子是不是都有病啊?”
"别说了。"鲍决的声音沙哑。
"我就要说!"阿莱来了脾气,"你也是!你他妈明明。。。明明也。。。却非要跟那个。。。那个李什麽薇结婚!你们俩。。。一个比一个能装!一个比一个能忍!我看着都他妈累!"
阿莱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割着鲍决的神经。他眼前闪过蔺逐生深夜对着一块冰冷屏幕发呆的样子,闪过他为了维持那点可怜的体面而强撑的骄傲,闪过他指间那枚被摩挲得发亮的旧打火机。
他精心构建的丶那个以“正确”和“稳定”为基石的世界,在这些破碎的丶关于蔺逐生真实困境的细节面前,开始剧烈地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以为自己选择了更轻松的那条路,却发现这条路同样布满荆棘,而且,它通向的是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荒原。
最後阿莱彻底醉倒在了桌子上,脑袋枕着胳膊,发出含糊的鼾声。鲍决推了推他,毫无反应。
"喂,醒醒。"鲍决拍了拍他的脸,"你家在哪?"
阿莱嘟囔了一句,把头埋得更深了。
鲍决叹了口气,在阿莱口袋里摸索片刻,找出手机,用他的指纹解锁。通讯录里,"生哥”排在第一个。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蔺逐生的声音带着睡意:"又怎麽了?"
"是我,鲍决。"
电话那头沉默了。
"阿莱喝醉了,"鲍决说,"在我这边。我不知道他住哪。"
"地址发我。"蔺逐生说完就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後,蔺逐生推开酒吧的门。他穿了件皱巴巴的卫衣,头发凌乱,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看到鲍决时愣了一下。鲍决坐在阿莱旁边,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什麽时候又开始抽烟了?"蔺逐生问。
"最近。"鲍决把烟摁灭,"他一直在说你的事。"
蔺逐生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走到阿莱身边,拍了拍他的脸:"醒醒,回去了。"
阿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蔺逐生,傻笑起来:"生哥。。。。。。你来啦。。。。。。我跟鲍工喝酒呢。。。。。。"
"知道了。"蔺逐生架起他,对鲍决点了点头,"谢了。"
"我帮你。"鲍决起身,扶住阿莱的另一边。
三人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夜风一吹,阿莱突然挣脱他们,跑到路边吐了起来。
蔺逐生站在他身後,轻轻拍着他的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鲍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刻的蔺逐生,和他记忆中那个任性张扬的少年判若两人。岁月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只是以不同的方式。
吐完之後,阿莱清醒了些,靠在蔺逐生身上嘟囔:"生哥。。。。。。我错了。。。。。。下次不喝这麽多了。。。。。。"
"闭嘴。"蔺逐生说,语气却不凶。
他把阿莱塞进出租车後座,然後转身看向鲍决:"你。。。。。。没事吧?"
鲍决摇摇头。
蔺逐生似乎想说什麽,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走了。"
看着出租车尾灯消失在街角,鲍决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拿出手机,看着李薇的对话框。输入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最後只发出一条:
【不用等三天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