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鲍决的离职手续,像一具被慢慢抽空内脏的躯体,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没有欢送会,没有告别邮件,那个曾经占据他大部分生命丶给予他光环也耗尽他精力的庞大系统,只是在他的个人履历上,轻轻地划上了一个句号。句号很圆,也很空。
他开始浏览本地的机会。简历投出去,像石子沉入深潭,偶尔泛起几圈涟漪,约上几个面试。但味道不对了。面试官看着他履历上那家如雷贯耳的公司名字,眼神里先是惊叹,然後是探究,最後总会落到那个问题上:
“鲍先生为什麽离开平台?又为什麽选择我们这样……嗯……规模的公司?”
他不能说是为了一个人。那太轻飘,太不像他鲍决该做的事。他只能给出一些关于“职业规划”丶“寻求挑战”之类的标准答案。面试官点着头,眼神里的怀疑却像水底的暗草,悄悄滋生。他们觉得他要麽是出了什麽问题,要麽就是心气太高,留不住。
有一个位置,技术副总裁,几乎谈到了最後。对方老板很欣赏他,却在薪资上卡住了。
“鲍先生,你的能力我们绝对认可。但本地市场的行情就是这样……比你之前的package,确实有差距。希望你理解。”
鲍决看着对方。他理解。他太理解市场的逻辑了。价值由位置决定,而非能力本身。他离开了那个金光闪闪的位置,他的价值在市场的天平上,就自然而然地打了折扣。
他最终婉拒了。不是因为钱。是因为那种被重新估价丶被俯视的感觉。他曾经是制定规则丶评估别人价值的人,如今却要适应另一套或许他并不认同的价值尺度。
回到家,蔺逐生正在为下一个系列的构思焦头烂额,地上铺满了草图。看到他回来,擡起眼,带着询问。
“怎麽样?”
“还在看。”鲍决脱下外套,挂好,语气平淡。
他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水龙头哗哗地响,洗菜,切菜,开火。油在锅里滋滋地叫。这些日常的声音,此刻听在耳里,却有些刺耳。它们提醒着他,他的生活重心,已经从那个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办公室,转移到了这间充满油烟和颜料气味的小厨房。
他不是後悔。选择是自己做的,路是自己选的。他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这种失重感。像一艘习惯了远洋航行的船,突然驶入了狭窄的河道,需要小心翼翼地调□□帆,甚至暂时地……搁浅。
以前的下属打来电话,语气兴奋地告诉他,他离职前主导的那个核心项目,拿了集团的年度创新大奖。电话那头热闹非凡,似乎在庆祝。下属问他:“决哥,真可惜你不在!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鲍决握着电话,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楼下杂乱无章的老旧街巷。
“还在休息。”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後是不知真假的羡慕:“还是决哥你想得开,我们是劳碌命啊……”
挂了电话,房间里恢复了寂静。那场遥远的丶属于他过去世界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沙滩上一片冰冷的空虚。那个奖项,那些欢呼,曾经是他生命里重要的刻度,如今听起来,却像上个世纪的事情。
李薇也发来了信息。不是挽留,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观察。
「听说你拒绝了深圳和上海的机会。留在那里,值得吗?」
她没有等他的回复,或许也并不需要。她只是像一个精准的坐标,再次提醒他,他偏离了那条被普遍认为“正确”的轨道有多远。
蔺逐生敏感地察觉到了鲍决的沉默。这种沉默,不同于以往的冷静,更像是一种内在的消耗。他试图做些什麽。他笨拙地学着鲍决的样子整理房间,结果把鲍决刚分好类的文件又搞乱了;他想做饭,差点烧穿了锅底。
鲍决没有责怪他,只是默默收拾残局。但蔺逐生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疲惫。那疲惫不是因为家务,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身份的模糊,一种价值的悬置。
舆论的风暴偶尔还会刮到鲍决这里。有些话更难听,说他是“恋爱脑”,为了个男人自毁前程。鲍决从不回应,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但蔺逐生知道,那些话像看不见的针,扎在这个骄傲男人的心上。他只是不说。他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所有重量。
一天晚上,鲍决在阳台接一个工作电话,时间有点长。蔺逐生透过玻璃门,看到他靠在栏杆上,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讲电话的声音低沉而克制。那一刻,蔺逐生突然清晰地意识到,鲍决为他放弃的,远比他想象的多。不仅仅是那份光鲜的工作,还有那种游刃有馀的掌控感,以及那个世界里对他的认可和仰望。
他带给鲍决的,除了短暂的情感慰藉,还有现实的泥沼和无尽的纷扰。
鲍决接完电话回来,脸上依旧没什麽表情。他看到蔺逐生怔怔地看着他,问:“怎麽了?”
蔺逐生走过去,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拂去他肩头沾染的丶不知是真实存在还是心理感觉的灰尘。
“累了?”蔺逐生问。
“还好。”鲍决握住他停留在自己肩头的手。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谁也没再说话。电视开着,播放着无聊的夜间新闻,声音成了背景音。
过了很久,鲍决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以前觉得,生活像写代码,逻辑清晰,目标明确。现在……”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
“现在像什麽?”蔺逐生轻声问。
鲍决沉默了一下,然後说:“像在雾里走路。看不清远处,只能看清脚下这一步。”他转过头,看着蔺逐生,“但这一步,是踏实的。”
蔺逐生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他明白了。鲍决并非无所不能,他也会迷茫,也会不适应。但他没有抱怨,没有回头,他只是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在这片陌生的丶充满不确定性的“荒原”上,和他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成功与失败,喧嚣与寂静,理解和误解……这些外在的东西,像风一样来来去去。而他们之间,那些在沉默中相互支撑的日夜,那些笨拙却真诚的试图靠近,那些紧握的双手和共享的体温,正在生活的土壤深处,悄然生长出盘根错节的丶共生的根。
这根系,或许不足以让他们立刻枝繁叶茂,抵御所有风寒。但至少,让他们在这片时而坚实丶时而松软的土地上,能够共同站立,不至于被轻易吹走。
岸,似乎搁浅了。
但航程,并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