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回到那个熟悉的老屋,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久未住人的气味。阿莱果然没让绿萝死掉,只是长得有些疯癫,藤蔓纠缠着爬满了半个窗台。屋子里乱得很有风格,是蔺逐生式的混乱,夹杂着一点阿莱留下的外卖盒和啤酒罐。
鲍决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开窗通风,然後挽起袖子开始收拾。他没有抱怨,只是沉默地将散落各处的画册归位,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擦拭积灰的桌面。蔺逐生跟在他身後,有点不好意思,想帮忙,却总是碍手碍脚,最後被鲍决按在沙发上,塞了杯水。
“坐着。”鲍决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蔺逐生就捧着水杯,看着鲍决在屋子里忙碌的身影。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一场安静的庆典。他忽然觉得,这个破旧的老屋,因为这个人有条不紊的动作,重新变得坚实和温暖起来。
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原点,却又截然不同。
鲍决依旧每周去邻市一两天,但节奏从容了许多。蔺逐生继续他的《梅雨》和《铁锈与温度》系列,偶尔接一些商业拍摄维持基本开销,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虑于名声和机会。他开始学着记账,虽然记得一塌糊涂;尝试着做饭,虽然依旧难吃,但鲍决总会面无表情地吃完。
平静之下,现实的棱角依然存在。
蔺逐生的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语气小心翼翼,绕了半天圈子,最後才说老家房子漏雨厉害,修葺需要一笔钱。蔺逐生握着电话,听着父亲苍老而局促的声音,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这些年漂泊不定,没给家里寄过什麽钱,甚至很少联系。那笔因为展览和後续一些合作稍有盈馀的存款,是他准备留着支撑下一阶段创作的。
他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发呆。鲍决从书房出来,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问了一句。
“没事。”蔺逐生下意识地摇头。
鲍决没再问,只是走过去,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通话记录界面。他看了一眼那个熟悉的归属地号码,又看了看蔺逐生紧蹙的眉头,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第二天,鲍决出门前,将一张银行卡放在蔺逐生面前。
“先用着。”他说得轻描淡写,“算我投资你下一个系列。”
蔺逐生看着那张卡,喉咙发紧。“我不能……”
“不是白给。”鲍决打断他,穿上外套,“要算利息的。等你下一个系列卖了钱,连本带利还我。”他顿了顿,补充道,“利息按银行定期算。”
他说得如此公事公办,甚至带着点资本家的冷酷,却巧妙地绕过了“施舍”与“接受”之间可能带来的尴尬和自尊心的损伤。蔺逐生看着鲍决平静无波的脸,忽然笑了,眼眶却有点发热。他拿起那张卡,握在手心,卡片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好。”他说,“一定还你。”
阿莱宣布,他决定南下了。一个在深圳开摄影工作室的朋友邀他过去合夥。
“哥们儿也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阿莱灌着啤酒,语气故作轻松,眼神里却闪着光,“不能总窝在这儿,给你们俩当电灯泡。”
蔺逐生有些舍不得,但他知道阿莱需要更广阔的天地。他拍了拍阿莱的肩膀:“混不好就回来,沙发给你留着。”
鲍决没说什麽,只是给阿莱转了一笔钱,备注是“合夥人入股资金”。
阿莱看着手机到账信息,眼圈红了,骂了句脏话,用力捶了鲍决一拳:“鲍工,够意思!等哥们儿发了财,十倍还你!”
送走阿莱那天,车站人潮汹涌。阿莱背着巨大的行囊,回头朝他们用力挥手,然後转身汇入人流,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回到突然安静下来的老屋,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沙发上少了那个咋咋呼呼的身影,空气里仿佛都空了一块。
“晚上想吃什麽?”鲍决打破沉默。
“随便。”蔺逐生看着空荡荡的沙发角落,轻声说。
鲍决走进厨房,开始洗米做饭。蔺逐生跟进去,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水流声,切菜声,油锅的滋啦声,这些日常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珍贵。
夜里,蔺逐生开始在暗房冲洗《铁锈与温度》里那些工人的肖像。红光弥漫,相纸在药水里缓缓显现出轮廓,那些布满皱纹或油污的脸,那些带着疲惫或希望的眼神,在寂静中凝视着他。
鲍决处理完工作,推开暗房的门,靠在门框上看着他。蔺逐生专注地用夹子翻动相纸,侧脸在红光下显得柔和而坚定。
“这张,”鲍决指着一张刚刚定影的老人肖像,“眼神很好。”
蔺逐生擡起头,有些惊讶。鲍决很少直接评价他的作品。
“像一棵老树,”鲍决看着照片,慢慢地说,“根扎得很深,风吹雨打,但还在那里。”
蔺逐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照片上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後的平静和韧劲。他忽然明白了鲍决的意思。
生活就是这样吧。有索取,有离别,有粗粝的现实,也有温暖的支撑。像这些在铁锈与汗水间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也像他们自己,在时代的洪流和个人的困境中,努力地扎根,生长,彼此照亮。
暗房的红光,像一团温暖的丶跳动的心脏,在这寂静的夜里,无声地鼓动着。
烟火人间,滋味万千。
而他们,正在学着品尝每一种滋味,无论是苦,是涩,还是那一点点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