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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蔺逐生把那份授权协议打印了出来，厚厚一叠。他拿着笔，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坐了一夜。窗外的城市从灯火璀璨到晨曦微露，光与影在他脸上缓慢移动，像时间的河流无声淌过。

鲍决凌晨四点从书房出来，看到他还在那里，背影僵直，面前的协议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和问号。

“没睡？”鲍决的声音带着通宵後的沙哑。

蔺逐生回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醒。“这份协议，”他指着其中用红笔圈出的条款，“‘必要的技术优化’定义模糊，‘本地化适配’可能意味着裁剪或重新配文。最重要的是，一旦授权，他们有权在‘全球范围内任何媒介’永久使用这些影像，且‘无需另行通知或支付额外费用’。”

他把笔扔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不像授权，更像卖身契。”

鲍决走过去，拿起那份被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协议，快速浏览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还有，”蔺逐生深吸一口气，“我查了‘寰宇视觉’的背景。它表面上是一家非营利艺术机构，但控股方是一家大型数据科技公司，主营业务是人工智能训练和数据挖掘。”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早起的环卫工人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

算法的审判，系统的招安，如今又来了数据的收割。他们像一块肥肉，被不同的猎食者盯上，每一种接近都裹着不同的糖衣。

“你怎麽想？”鲍决放下协议，看着他。

“我不知道。”蔺逐生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声音疲惫，“我知道该拒绝。但那个数字……能让我们轻松很久。能让你不用那麽拼命，能让我……”

能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个累赘。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鲍决听懂了。

鲍决没有说话。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了那罐父亲带来的丶还未开封的腌雪里蕻。他用力拧开盖子，那股浓烈的丶带着乡土气息的咸味再次弥漫开来。他拿出筷子，夹了一大口，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着，然後艰难地咽了下去。

“难吃。”他评价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踏实。”

他看向蔺逐生：“有些东西，吃了会坏肚子。有些钱，拿了会睡不着觉。”

蔺逐生看着鲍决，看着他被咸菜齁得微微发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清明。那一刻，盘旋在他心头的迷雾，仿佛被这股粗粝的咸味冲散了。

他拿起手机，找到那个陈顾问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感谢厚爱，恕难从命。」

点击发送。然後将那个号码和名片，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他瘫倒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却轰然落地。

拒绝了“寰宇视觉”之後，蔺逐生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不再关心访问量，不再期待外界的认可。他继续更新《窗外》，上传那些琐碎的丶无意义的瞬间，像是一种固执的修行。

几天後，他收到了一封邮件，来自一个陌生的丶後缀为“。edu”的邮箱。邮件是用英文写的，语气谨慎而尊重：

「尊敬的蔺先生，

我是斯坦福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的一名研究员。偶然看到了您的《窗外》网站，深受触动。您镜头下的那些沉默的瞬间，为我们研究中国当代社会的微观叙事提供了极其珍贵的一手影像资料。不知是否有可能，在完全尊重您版权和意愿的前提下，与您进行一些非商业的学术交流？我们可以签署严格的保密和使用协议。」

随信附上了对方在学校的官方页面链接和研究成果。

这一次，没有诱人的价码，没有模糊的条款，只有清晰的学术身份和谨慎的请求。

蔺逐生把邮件给鲍决看。鲍决仔细查看了对方的学术背景和提出的协议框架。

“这次看起来，像真的。”鲍决说，“条件清晰，目的明确。”

蔺逐生想了想，回复了邮件，表示愿意在确认协议细节後，有限度地提供一些非独占的学术研究支持。

沟通的过程顺畅而专业。对方尊重他的每一个意见，对版权和使用范围做出了明确的保证。没有巨额报酬，只有一笔象征性的资料费，但蔺逐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尊重感。

《窗外》没有成为全球展览的明星，却悄然成为了连接两个遥远书桌的丶安静的渡口。它的价值，不再用流量和金钱衡量，而是在于这种跨越重洋的丶基于纯粹兴趣和尊重的看见。

就在蔺逐生与海外学者建立联系後不久，鲍决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银行到账短信。一笔五万块的汇款，附言只有三个字：「买点好的」。

汇款人，是他父亲。

鲍决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他想起父亲那佝偻的身影，那粗糙的手指，那袋沉甸甸的咸菜。这五万块，不知道是他和母亲省吃俭用积攒了多久才存下来的。没有多馀的言语，只有这笨拙的丶沉甸甸的关心。

他没有打电话回去道谢，也不知道该说什麽。他只是把手机短信界面截图，发给了蔺逐生。

蔺逐生看着那张截图，眼眶有些发酸。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五万块钱。这是沉默的堤坝上，裂开的一道细缝，是来自彼岸的丶微弱却真实的回响。

晚上，鲍决用那笔钱里的很小一部分，去买了几样不错的食材，亲自下厨。饭菜很简单，但味道比平时好了不少。两人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着。

“下次，”蔺逐生忽然说，“你爸再来，留他吃顿饭吧。”

鲍决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然後“嗯”了一声。

窗外的夜色温柔。洪流未息，暗涌仍在。但他们在这艘小小的船上，似乎终于学会了如何辨认真正的渡口，如何接下那笨拙却真诚的补给，如何在那漫无边际的水域中，为自己点亮一盏虽微弱丶却不会被轻易吹熄的灯。

渡口之後，或许仍是茫茫水域。但手握长篙的人，眼神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