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冬天真正来了。北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老楼的暖气供应不稳定,屋子里总有些阴冷。鲍决买回来一个电暖炉,放在客厅中央,橙色的光晕散开,总算驱散了些许寒意。
蔺逐生的分享展结束後,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某种规律。只是宋野那番话,像一粒被风吹进来的种子,偶尔会在蔺逐生心里冒一下头,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痒。他开始更长时间地待在暗房,冲洗那些积压的底片,或者对着空白的速写本发呆。鲍决看在眼里,没说什麽,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给他泡那杯过甜的咖啡,晚上会把他冰凉的脚捂在自己怀里。
一个飘着细雪的下午,蔺逐生接到林秀然的电话。不是关于展览,而是邀请他参与一个公益项目——为城市边缘的一个老旧社区拍摄记录影像,用于社区改造的档案和宣传。项目周期不长,报酬很低,但能接触到完全不同的人群和空间。
“我觉得那里的气质,和你《铁锈》里的某些东西能对上。”林秀然在电话里说,“当然,去不去随你。”
蔺逐生握着电话,看着窗外细密的雪花。老旧社区,边缘人群。这和他正在摸索的方向不谋而合。他几乎没怎麽犹豫就答应了。
晚上和鲍决说起这事,鲍决正在看一份项目预算表,头也没擡。
“嗯。地址发我。”
“干嘛?”
“看看路线,那边交通不太方便。”鲍决语气平淡,像在说明天天气。
社区比想象中更旧,更破败。大多是几十年前的老楼,墙皮剥落得厉害,楼道里堆满杂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和衰老混合的气味。居民多是老人和外来务工者,生活节奏缓慢而沉重。
蔺逐生背着相机走在狭窄的巷子里,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起初,警惕和排斥的目光不少。他不再像在工业区那样主动搭话,只是沉默地观察,用镜头捕捉那些在破败环境中依然顽强存在的生命痕迹——窗台上精心养护的廉价盆栽,晾在铁丝上的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围坐在小太阳取暖器旁打牌的老人脸上专注的神情。
鲍决偶尔会开车送他过来,然後去附近找个咖啡馆处理工作,等到约定时间再来接他。有一次,蔺逐生拍摄一个在巷口修鞋的老人,时间拖得久了些。出来时,看到鲍决的车就停在巷口,车窗落下,他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微蹙,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积了薄薄一层。
蔺逐生站在不远处看了很久,没有立刻过去。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两个并行的世界——一个是他在镜头里记录的,充满磨损与挣扎的具象现实;另一个是鲍决在屏幕里构建的,抽象而严谨的数字未来。两条线似乎永不相交,却又因为他们的关系,诡异地平行延伸着。
他走过去,拉开车门,带进一股寒气。
“完了?”鲍决合上电脑,发动车子。
“嗯。”蔺逐生系好安全带,看着窗外飞速後退的丶被雪花覆盖的破败街景,轻声说,“这里……和你的世界,真不一样。”
鲍决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过了片刻,才说:“本质上,都是解决问题。”
社区里有一户独居的严奶奶,八十多了,腿脚不便,家里堆满了捡来的废品,却在一个破搪瓷盆里,精心养着一株冬青,枝叶墨绿,在灰败的背景里格外扎眼。蔺逐生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她也乐意跟他聊天,用含糊不清的方言讲她年轻时候的事,讲她死去的丈夫,讲她在外地很少回来的儿子。
一天,蔺逐生把冲洗好的照片给严奶奶送去。老人戴着老花镜,一张张摩挲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好看,”她喃喃道,“比我照镜子好看。”
那天离开时,严奶奶硬塞给蔺逐生几个她自己腌的咸鸭蛋,用旧报纸包着。回到车上,蔺逐生把咸鸭蛋递给鲍决。
“严奶奶给的。”
鲍决接过来,放在一旁,没说什麽。
晚上回到家,屋子里电暖炉的光依旧橙黄温暖。蔺逐生整理着白天拍的照片,鲍决在厨房煮面。过了一会儿,鲍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出来,面上卧着一个剥好的丶流油的咸鸭蛋。
“尝尝。”他说。
蔺逐生看着那颗咸鸭蛋,又看了看鲍决没什麽表情的脸,忽然笑了。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蛋黄,送进嘴里,咸香满溢。窗外是寒冷的冬夜,屋内是暖炉和一碗简单的热汤面。
宋野的话带来的那点刺痒,在严奶奶摩挲照片的眼神里,在鲍决肩头的雪花里,在这颗咸鸭蛋的咸香里,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他或许永远无法完全理解鲍决的数字世界,鲍决也可能永远觉得他的镜头过于感性。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这寒冷的人世间,互为暖炉,也各自成为对方世界里,一株沉默的丶常绿的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