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之蚀
医院的日子,是用消毒水气味丶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漫长等待切割成的丶失去标度的碎片。
骨髓穿刺的结果确认了医生的判断——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M3型)。确诊像最终的判决书,砸碎了所有人残存的侥幸。陆离被迅速转入血液科无菌层流病房,开始了第一轮诱导化疗。
化疗药物通过透明的软管,一滴一滴,冰冷而固执地输入陆离年轻却已然背叛他的身体。反应来得迅猛而残酷。
呕吐成了常态。刚开始是吃下去的任何东西,後来是黄绿色的胆汁,最後是干呕,剧烈的痉挛牵扯着腹部的每一寸肌肉,让他蜷缩在病床上,像一只被扔上岸的虾,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陆止守在一旁,扶着他的肩膀,在他呕吐的间隙用温毛巾擦拭他的嘴角和额头,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清理呕吐物时,他面色平静,只有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翻涌的痛楚,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食欲彻底消失。林薇变着花样熬了清淡的粥和汤,陆离往往只是看一眼,就虚弱地摇摇头。陆止会端着碗,用勺子舀起一点点,耐心地丶近乎哀求地递到他唇边:“阿离,就吃一口,好吗?”陆离有时会勉强咽下,随即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有时,他只是闭上眼,将头转向另一边,用沉默筑起一道抗拒的墙。
然後,是头发的脱落。
起初只是在枕巾上发现几根,後来是一撮一撮地掉。陆离每次醒来,都能在枕头上看到触目惊心的发丝。他变得不敢照镜子,不敢用手去碰自己的头发。那天清晨,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刚刚泛起的鱼肚白,擡手轻轻一捋,掌心便躺满了柔软却失去生命力的黑发。
他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呆呆地看着,眼神空洞。
陆止打完热水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的心像被针密密麻麻地扎过,疼得尖锐。他放下水盆,走过去,坐在床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陆离揽进自己怀里。
陆离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软了下来,将脸埋在他带着淡淡消毒水味却依旧熟悉的胸膛。
“哥……”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我是不是……很丑?”
“不丑。”陆止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他的手一下下抚摸着陆离瘦削的脊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我的阿离,怎麽样都好看。”
他拿来推子,亲手,极其小心地,为陆离剃掉了所剩无几的头发。青白色的头皮暴露在空气中,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陆止用掌心轻轻摩挲着那片微凉的皮肤,俯身,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而温柔的吻。
“等好了,头发还会长出来的。”他说,像是在对陆离说,也像是在对自己下着某种咒语般的誓言。
陆离依赖地靠着他,轻轻“嗯”了一声。在哥哥的怀抱里,他才能汲取到一丝对抗这无边痛苦的勇气。他甚至会偶尔强打精神,在呕吐的间隙,对陆止露出一个苍白而勉强的笑容,说:“哥,我没事,别担心。”
可他越是这样,陆止的心就越是揪痛。他宁愿陆离哭闹,发泄,而不是这样懂事地丶独自承受着一切。
治疗间隙,陆离精神稍好时,会望着窗外发呆。春天正在走向最繁盛的时节,树木葱郁,阳光热烈,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与病房内冰冷的丶与死亡拉锯的氛围格格不入。
有一次,他看着窗外一只落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麻雀,忽然极轻地哼唱了一句,是《碎星逐火》的副歌旋律,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是你指尖漏下的沙,追逐着月亮的孤绝…”
歌声戛然而止,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陆止坐在一旁,听着那残破的音调,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住,然後投入了滚烫的油锅。这首歌,曾经是他们秘密花园里最甜蜜的果实,如今每一个音符,都变成了提醒他幸福如何被瞬间剥夺丶未来如何渺茫的残酷刑具。
他紧紧握住陆离放在被子外丶因为输液而有些浮肿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正在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力。
病痛如同一场缓慢而无可抗拒的白昼之蚀,正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生命里唯一的光。而他除了紧紧握住这只手,眼睁睁看着,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