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绝的沉默
连续几天的阴雨让医院走廊的墙壁都透着一股湿冷的霉味。陆离持续低烧,口腔黏膜溃烂愈发严重,连吞咽口水都像在吞玻璃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便是与疼痛和无边的疲惫为伍,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这天下午,陆离难得睡了个相对安稳的午觉。醒来时,雨势稍歇,灰白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平行的亮痕。他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鼻翼微动,闻到一股熟悉的丶久违的香气。
是番茄牛腩的味道。炖得烂熟,带着番茄特有的微酸和牛肉的醇厚,是他以前最爱吃,也是陆止最拿手的一道菜。
他偏过头,看到床边的移动餐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桶。陆止正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里面还冒着热气的菜肴盛到一个小碗里。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保温桶旁边,还放着一小碗煮得软烂的米饭。
陆止转过身,看到陆离醒了,眼底掠过一丝微弱的丶带着希望的光。他端着那碗色泽诱人丶香气扑鼻的番茄牛腩,坐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试探:
“阿离,你醒了?感觉好点吗?”他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食物,让热气散发出来,“我……我回去了一趟,炖了你爱吃的。炖了很久,牛腩很烂,番茄也化了,应该……能咽下去。你尝尝看,好不好?”
他的语气里,带着褪去所有专制外壳後,只剩下卑微的恳求。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捧着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试图弥补那道看不见的裂痕。
陆离的目光落在那个碗里。红色的汤汁,软烂的牛肉,是他记忆里温暖的味道。曾几何时,他能就着这道菜吃下两大碗米饭,然後满足地瘫在沙发上,看着哥哥收拾碗筷的背影傻笑。
可现在,那香气钻进鼻腔,却只勾起一阵更强烈的恶心和生理性排斥。他的胃部痉挛着,口腔里的溃烂处被这想象中食物的触碰刺激得尖锐地疼起来。
更重要的是,哥哥眼中那小心翼翼的丶近乎讨好的期盼,像一座更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承受不起。他觉得自己不配。这精心准备的食物,这试图回到过去的努力,都在无声地提醒他,他毁了这一切,他让哥哥变成了现在这副憔悴卑微的样子。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那递到唇边的勺子,声音嘶哑:“……拿开。”
陆止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那点微弱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他没有放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和:“就尝一口,一小口,好吗?你需要体力……”
“我说了拿开!”陆离猛地睁开眼,情绪像是被点燃的枯草,骤然失控。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擡手狠狠一挥!
“哐当——!”
瓷碗被打飞出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瞬间碎裂。滚烫的丶鲜红粘稠的番茄牛腩混着汤汁,飞溅开来,染红了苍白的墙壁,溅落在陆止的裤腿上,也溅了几点在雪白的床单上,像一滩滩凝固的血。
碎片四溅,有一小块甚至擦着陆离的脸颊飞过,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红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止维持着那个递出的姿势,一动不动,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看着那曾经代表着温暖和爱意的食物,如今像一滩丑陋的污秽,玷污着这个冰冷的空间。裤腿上传来滚烫的触感,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瞬间冰封的剧痛。
他缓缓地丶缓缓地擡起头,看向陆离。眼神里不再是痛心,而是一种被彻底否定丶被彻底拒绝後的,空茫的死寂和……一丝压抑到极致丶即将爆裂的愤怒。
“陆离。”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你就这麽……想死吗?”
这句话,不是询问,是判决。是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陆离看着他,看着哥哥眼中那陌生的丶冰冷的绝望和愤怒,听着那句“想死”的质问,一直强撑着的丶紧绷的某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不被理解的绝望,所有觉得自己是累赘的自厌,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他忽然笑了。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个扭曲的丶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心如死灰的丶令人胆寒的平静。
“是啊。”他轻声说,声音平静得诡异,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因为长期输液而布满青紫色瘀斑丶贴着胶布的手臂上,“如你所愿。”
然後,在陆止因他这反常的平静和回答而愣怔丶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
陆离猛地擡起另一只相对自由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丶也是最後爆发出的所有力气,精准而狠绝地,一把抓住了埋在自己手臂血管里的留置针软管!
没有丝毫犹豫。
猛地一扯!
“噗——”
轻微的皮肉撕裂声。留置针的软管连同固定的胶布被一股蛮力硬生生从血管里拔出!鲜红的血液瞬间从破裂的血管创口飙射出来,溅在陆离苍白的脸上,溅在雪白的被子上,溅在陆止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那麽红,那麽刺眼。
像一场无声的丶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加惨烈的献祭。
陆离的手臂无力地垂落,鲜血汩汩地从那个狰狞的伤口涌出,迅速染红了一大片床单。他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身体脱力地向後倒去,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彻底的丶万念俱灰的空白。
陆止站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魂飞魄散。
他眼睁睁看着那鲜血涌出,看着弟弟手臂上那个恐怖的伤口,看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世界在他眼前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不断扩大的丶刺目的鲜红,和心脏被瞬间捏爆後産生的丶震耳欲聋的嗡鸣。
几秒钟後,一声扭曲变形丶不似人声的嘶吼,才终于冲破了他被冻结的喉咙。
“啊——!!!!!”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疯狂地扑向呼叫铃,手指颤抖得按了无数次才按准位置。然後他扑到床边,徒劳地用手去堵那个不断冒血的伤口,滚烫的丶粘稠的血液瞬间染红了他的双手,那温度几乎将他的灵魂都灼穿。
“医生!医生!!”他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
医护人员冲了进来,迅速进行止血抢救。一片混乱中,陆止被挤到一旁,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沾满黏腻的鲜血,呆呆地看着病床上那个仿佛已经失去所有生命迹象的身影。
他给他做了他最爱的饭菜,想唤回一点过去的温暖。他却用最决绝的方式,将所有的温暖丶希望连同维系生命的通道,一并彻底斩断。
墙壁上,那滩溅开的丶已经渐渐冷却的番茄牛腩,红得发黑,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