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杨惜说话,梁龙便已先解释了起来:“石脂水可作火油使用,一开始我们只是用它来取暖和照明,或者收集它燃烧过後馀留的灰烬,当做墨块来使用,除此以外,并无特殊用途。”
“直到……族中一贪玩的小儿偶然间发现,由石脂水引燃的火,遇水非但不灭,反倒会爆燃。”
“我阿兄起初不信,要亲自验证一下石脂水的威力,便命人掘出土坑倒入石脂水,掷下火把,再以水沃之。那火非但不熄,反而愈炽。”
“果真如族中小儿描述的那般,效果不同凡响,我阿兄站在那片由石脂水燃起的熊熊大火前,神色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对我说,‘此乃天授!若以此油攻城,焚烧楼橹,必能破眼下灭族的危局……’”
“我阿兄认为,石脂水可以作为猪油膏的替代品而用于攻城战之中,这将会是一种令守城士卒化为灰烬的利器,攻城略地将易如反掌。”
“他计划再等麾下伤兵休养生息一段日子,便以地道突袭方式进攻玉城的裘珏守军,等在地道之中对抗时,便引燃石脂水,利用火油産生的大量烟雾进行毒杀和窒息裘珏军,誓要同与我们有杀父屠族之仇的裘珏拼个鱼死网破。”
此计实在险毒,在玉城官员与百姓对石脂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届时定会用水扑火,可由石脂水引燃的大火用水非但无法扑灭,反倒会催大火势……如果乌浒人真的这麽做了,後果简直不堪设想。
杨惜听了这话,一阵心惊,浑身汗毛倒竖,他定了定心神,问道:“既然如此,你今日孤身带着你们乌浒人最後的底牌来玉城犯险,又图什麽?”
“我……不希望我阿兄成事。”梁龙叹息了一声,垂着眼眸,用鞋碾弄着足下的稗草。
“为什麽?”杨惜讶异地看了梁龙一眼。
“阿兄他为人偏执,月前被裘珏杀得落荒而逃一直是他心中大耻,他这些时日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报仇雪耻,即使是最骁勇的领头狮,被屈辱和仇恨全然裹挟後,就看不明白局势了。”
“可我在他身边,却看得清清楚楚。”
“石脂水虽是奇物,在采掘丶运输和存储上却并没有那麽便宜。”
“石脂水本就珍贵稀少,乃是日初出之时,凭盛夏日光将矿石烘得极热才出液,难以大量采掘。此外,石脂水‘遇他物便为火’的这种特殊性质使得它只能用陶瓷丶牛羊皮,或者琉璃器来贮放,否则极易发生意外事故。”
“就算解决了贮存问题,在如何大批量运输上也是个难题,如今乌浒一族元气大伤,用以交通运输的车马数量不多,难以负担起攻城任务。”
“除非……”梁龙顿了顿,语气凝重,“真的像我阿兄说的那样,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举全族之力,和玉城拼个鱼死网破。”
“那样做,即使我们乌浒真的胜了,最後馀下的能有几人?”
“何况,现在的局势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局面,若我们真的这麽做了,将再无回旋馀地,大燕的皇帝一定会勃然大怒,派拨大军前来镇乱。我们乌浒人势单力孤,即便有石脂水,也只是螳臂挡车,难以抵挡大燕的数万铁骑。”
“我屡次劝说阿兄,向他讲明道理,他却只是摇头叹息,斥责我性格懦弱。”
“我无计可施,只好铤而走险,孤身来到玉城,想与他们和谈。”
“大燕的相王,你方才也看见了,若不是我挟持了秦安的儿子,以他们对我们乌浒人的厌恶和提防,只怕我尚未接近城门,便被乱箭射死了。”梁龙无奈地笑了笑,松开了怀里的秦瓒。
“我将事情真相都告诉你了,你打算怎麽做?”
杨惜望着自己手中的那瓶石脂水,沉思了一会儿。如果方才他还是将信将疑的话,现在他已经信了七八分。
毕竟,梁龙如果打算和他的哥哥梁达一样,决心要和玉城拼得鱼死网破,根本不会独自带着石脂水这乌浒族最後的底牌,冒险来到敌方大本营。
“我会放你走。”
杨惜蹲下身,一边给被吓得小脸苍白的秦瓒包扎颈上的伤,一边说道。
“如果事情真相真的如你所言,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还乌浒民衆一个公道。”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尽力稳住你的族人,不要因为仇恨和愤怒做出什麽冲动之举,我初到玉城,不了解此地官场内情,再给我一些时间。”
梁龙听了这话,瞬间红了眼,有些局促地用袖子抹了抹自己额上的汗,“好……先前我对您出言不逊,多有冒犯,您……”
杨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认真地看着梁龙,语气郑重道,“这些年来,你们辛苦了。”
……
半夜时下了场雨,雷电轰鸣声中,杨惜自榻上披衣坐起,给身旁的秦瓒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门外。
杨惜吩咐了守在门外的亲兵随从几句,让他们全部撤走,然後合上门,坐到桌子後,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等冷到有些浸牙的茶水灌入唇喉,杨惜清醒了许多。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袖内的短弓,静静地等候着。
一晌後,桌上的灯火像是眨了下眼般,明灭闪烁了一下,一柄泛着冷光的刀刃自门扇的缝隙间伸了进来,门“嘎吱”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