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尖轻轻抚挲过碑上的“义王”两字,触及的石料很有些冰手,我恍惚地想着,真可怜啊……
因为不能前功尽弃,所以连碑上都不能镌出师兄的真名姓。
什麽都是假的,脸,名字,身份。
惟有痛苦是真的。
这个人,就像一粒渺小的埃土,被风吹挟到世间来,吃了那麽多苦,最後又被风裹卷而去,轻飘飘的,什麽都没留下,就像不曾来过。
萧鸿雪看着纸钱在炭盆中烧尽後,擡起脸,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阿惜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来替他做,好好照顾你。”
“……妹妹。”他喊出这句称呼的语调很轻很轻,极其郑重,带有一种小心翼翼地靠近的意味。
我听了这话,轻轻哼笑了一声,“好恶心的称呼,真当自己是我家寡嫂了?”
“我师兄还没娶你进门呢,看给你得意的。”
“我看见你的脸就犯恶心,滚远点吧。”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朝我点了点头,“……保重。”
“凉州那边,差不多了,我很快就会回来。”萧鸿雪将指掌攥握成拳,眼中燃着两簇明亮的丶焰焰的火花。
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淡漠地目送他上马离开,没有特意起身相送。
後来的时日,新帝似乎察觉到了凉州的异动,察觉到了义王之死或有蹊跷。
一日,我在师兄碑前和师兄说话时,被一直躲在暗处的,新帝派来的监国谒者抓了个正着。
其实萧鸿雪来信提醒过我,要我千万小心,最好不要再去师兄坟前。
但我不在乎了,我没那麽想活下去。
我想娘,想爹,也想师兄了。
监国谒者见我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对我严刑拷问,逼问我义王是否金蝉脱壳。
我笑了。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了也只是笑,对天狂笑不止。
“不知道啊,”我说,“我什麽都不知道。”
“贱人!”
那人勃然大怒,拽起我的头发,语气凶狠,“本官这便送你这个嘴硬的贱人上路!”
“你想怎麽死?白绫,用棉被活活捂死,还是牵机药?”
“白绫吧。”我平静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语气就像回答今天想吃什麽一样平淡轻松。
选了白绫,因为我想知道被白绫活活勒死到底是何种感觉,师兄死得痛不痛。
监国谒者便命人取来了白绫,套到我脖颈上。
我觉得我应该是很恨萧鸿雪的,恨之入骨的那种恨,如果没有他,我和师兄绝不会是这样的下场吧?我想。
但我受了那麽重的刑,指甲被一枚枚拔掉,胸乳被火釺烫得凹下去,竟然真的到死都没有出卖他一句。
为什麽?
我也不知道。
我这一辈子都是这麽不明不白。
……
好痛。
迷迷糊糊中,我的耳朵听见了不甚明晰的落雪声。
好像又下雪了。
几载苦心经营,萧鸿雪终于积蓄起了足以返京复仇的力量。
他先派刺客毒杀“谢韫”,功成後,他当即携剑亲征,带着凉州军围京,于阵前亲手将谢韫的胞弟,当时已被封为柱国大将军的谢韬枭首。
萧鸿雪复位後,正式昭告天下,改当年年号为贞明元年,在诏书中指斥谢韫“攘位”以及幽禁自己等种种失德罪行。
他下旨抄了谢氏满门,夷其三族,在谢府门前垒起数米高的人头塔泄愤,还亲自前往皇陵将谢韫的尸首掘出,悬曝于城墙之上,以震慑其士族馀党。
一夕之间,朝代翻覆。
无人知晓的真相是,起事前夜,萧鸿雪曾站在凉州城墙之上,于漫天风雪间凭栏远眺,血泪沾襟。
他一手握着一份手下人偶然揭回的,柱国大将军谢韬张贴于凉州城内的寻子告示——据传谢韬的幼子谢藏璞生于凉州,于战乱中失散,身上佩有一枚玉玦,这些年间,谢氏全族上下一直在鼎力寻找那个孩子。
而他另一只手,则握着宫中探子寄来的,当初负责监视义王在京郊的生活的监国谒者向新帝呈报的,一份审讯记录:
“此女应是山中人氏,不知来历,常往义王坟前祭奠,行迹可疑。然其虽受刺鞭笞打丶拔甲烙乳之刑,终未吐一言,後以白绫缢杀。”
萧鸿雪将两张文书一齐扔下城墙,将手探进自己的襟口,拽出那枚玉玦来,他盯着那枚玉玦看了许久,然後拢合手指,亲手将它攥得粉碎。
萧鸿雪摊开手心,将那堆染血的碎玉扬散于风雪间。
最後,萧鸿雪转身向城下的军帐中走去,步履坚定决然,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