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卯时分,红叶推门进屋。外间宫女们跟着捧衣端水进来伺候。
我已答应了韶儿,便唤他起床。
韶儿很乖巧,虽睡眼惺忪,却不赖床。用圆滚滚的小胳膊一撑便坐起来,安安静静的展开手臂让我帮他穿衣。只是身形略有些晃,黑眼睛里柔光氤成一团,上下睫毛不停打架。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他顺着便倒下去。肉肉的小手叠起来枕在脸颊下又睡过去。
我挠了挠他的胳膊窝,他躲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咯咯的笑着滚动起来,忽然便抱住了我的手臂,撒娇讨饶道:“这次真的醒了。”
我笑道:“过来穿衣服。”
我擡手从宫女哪儿接衣服,谁知竟被人截下。一双粗厚的大手抖开衣服,避过我,上前道:“这些事奴婢来做就好。”
这话一说出来,红叶便变了脸色,我也不由沉下脸来……那人竟是秋娘——昨夜我让人看着她,分明就是禁了她的足的意思,谁知她竟轻易出来,还进了韶儿房里,可见在一衆宫人里还是颇有积威的。也可见是不懂规矩的。
然而此刻当了韶儿的面,我不能发作她,便说:“韶儿有我照料,今日你便歇着吧。”
——都当娘的人了,还不明白母子天伦丶疏不间亲,竟不准当母亲的和孩子亲近,可见愚蠢蛮横。我能容她再出现在韶儿面前,已经是迫不得已。若她再不通情理,我未必还会手软。
幸而昨夜的事,秋娘到底还是怕了的,态度总算收敛不少。跪下道:“太後嘱托阿秋照料殿下,阿秋不敢懈怠。”
我便默不作声,只静静的上前帮韶儿穿衣服。
韶儿虽还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却已懂得察言观色,小心的戳戳我的手背,道:“娘亲,跪着疼,让姑姑起来吧。韶儿替她认错了。”
我笑着给他穿上小靴子,问道:“娘亲什麽时候让她跪了?”
韶儿想了一会儿,似乎弄明白了什麽。转向秋娘,道:“娘亲陪韶儿,姑姑就歇着吧。皇祖母那里,韶儿帮你说,不会怪罪的。”
秋娘怔愣着,红叶已经笑道:“殿□贴姑姑,姑姑谢恩吧。”
我怕秋娘再闹腾起来,便抱了韶儿,道:“去吃饭吧,过会儿娘亲带你去看皇祖母。”
长信殿在长乐宫中,去椒房殿略有些远。因此我与韶儿吃过早膳,便上了辇车。
外面雨仍在下,细如牛毛丶润物无声。天高云低,宫城矮阔。黑瓦朱墙浸透了水汽,宛若新墨染成,飞檐勾角丶台榭楼阁,氤氲在薄雾里,一如画中仙府。
于我而言,却已是恍若经世。
我一生为苏恒生下四个孩子。韶儿是三郎。
大郎质儿与二郎景儿是同胞双生,我怀他们时苏恒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二的萧王,不再受戾帝节制了。
更始四年秋,苏恒西征长安,留守洛阳的大将杨清谋叛。为保住苏恒後方基业,我挺着大肚子坐镇萧王府,协助部署洛阳防务,代他联络河东豪贵抵御杨清。过度操劳之下,动了胎气,不足月而生下这两个孩子。
质儿死在出生後第二日,甚至没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景儿自小体弱多病,苏恒即位那年,他被立为太子,随苏恒告天时受了风寒,不过两个月便死在那年严冬里。
景儿死後,我足足有半年光景不知人事,整日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忽然有一日清醒过来,便已经生下了韶儿。
上一世我一直不喜欢韶儿。哪怕红叶次次劝我,都劝得不欢而散,我依旧不能笑颜对他。
因为他是苏恒对景儿薄情的证据。苏恒不想立景儿,甚至不想他能久活,所以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怀了韶儿——尽管我心里也很清楚,景儿必然不得尽天年,不是储君之选。
但那时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质儿和景儿。
比起景儿来,韶儿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反跟着我受尽了委屈。可他最後还是长成个宽仁纯孝的好孩子,我亏欠他良多。重生一次,唯一的心愿,只是补偿于他。
如今他依旧肯亲近我,我固然欣喜庆幸,却也倍觉愧疚。
长安宫城宽阔,马蹄踏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便尤其清晰。
我默默想着心事。韶儿坐在我的腿上,大概略有些憋闷,便跪立起来,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掀了帘子看雨。
——他与景儿确实不同。若我冷落了景儿,他必得整出些事让我注意到他不可。韶儿却连声也不出。
便是为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也不能再无知任性下去了。
我从红叶手里接了帕子,扳回他的脸来,给他擦去雨水,“小心别淋湿了。”
他垂着长睫毛,拽了我的衣袖,抿嘴偷笑。我擡手刮了刮他的鼻子。
景儿去世後,苏恒才将我挪到未央宫椒房殿中。在此之前,为了方便照料太後,我一直住长秋殿,与太後同在长乐宫,朝夕相伴。可惜我再小心伺候,太後也不肯对我和颜悦色半分。只因为我一直不肯松口,答应她让刘碧君嫁给苏恒。
——苏恒当年娶我,说到底不过是笼络河北势力的权宜之计,太後并不知情。而我随苏恒征战天下时,太後寡居在樊城老家,身边只得刘碧君悉心照料陪伴。太後虽不曾明许给刘碧君,心里却早决定,等战事稍歇,便给她与苏恒完婚。不料苏恒三年间便夺了天下,衣锦还乡时身边已带了妻儿。
太後是个有主意的人,既认定了刘碧君,便事事为她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