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了指自己肩膀,眼里没有畏惧,只有一股坚韧。
“家宁再怎麽不是,也没偷没抢,就想念书。咱家就剩他一个还会念书的,你不供,我供!”
许家宁把那根竹签踢到角落,在陈天英背後低声说:“娘,我想上学。”
“家宁,你放心去读,你爹不给钱,我来!”
许国强手指颤了两下,巴掌终究还是没落下,一甩袖子,咒骂着摔门而去:“真要被你们娘俩蠢死!”
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土墙上的报纸哗啦啦掉下一角,後院里的鸡都叫了一声。
陈天英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看向儿子,脸上挂着汗水,嘴角却一点一点松动开来。
“去读书,别怕。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你去。”
许家宁低头,忽然发现陈天英的脚後跟破了个大泡,干裂的泥痕沿着裤脚爬到膝盖,她连擦都没擦,锄头还躺在门口。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比他想象得还要高。
汗水从她下巴滴下来,打湿了前襟的布料;她的手指还沾着土,指甲缝里也糊着泥。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刚刚还握着锄头,如今却把他从许国强的巴掌下拽了回来。
陈天英拍拍他的肩,语气平静:“只要你愿意走,娘就给你铺路。”
“要是没人帮你,娘就去给人洗衣服丶卖鸡蛋,总能凑得起学费。”
许家宁目光落在陈天英指甲缝里的泥,沉默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
夜里,屋外蛙声一片,屋里十分闷热。
许家宁和他哥许成涛挤在小屋里,屋顶是瓦片,下雨时漏水,天晴时闷热,窗子缝隙糊着报纸,两张旧床拼成一张,床板下还藏着两截蛇皮袋装的棉被,是冬天用的。
许成涛仰面躺着,一条腿搭在床沿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问下面的许家宁:“你真打算去读书啊?听说爹发了好大的脾气,还跟娘说自己一分钱都不会出。”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两声,不知道是嘲讽爹,还是嘲讽弟弟,还是嘲讽他们这一家子穷骨头里,弟弟也还想着读书。
许家宁低头翻着录取通知书,屋里只有一个旧灯泡,一只死飞蛾贴在灯罩边,灯光昏黄,看得吃力。
“别读了,家里又不是有钱人。你读出来也是回来种地,倒不如早点学个手艺,爹不是让你去学剪头吗?也比啃书来得实在。”
许成涛在床上又翻了个身,狗尾巴草“啪”地甩到地上,嘁了一声:“你真不怕嘛?”
“怕什麽?”许家宁不解。
灯泡轻轻晃了晃,死透了的飞蛾掉下来,砸在许家宁的录取通知书上,他擦了擦,“我会让娘擡起头的。”
许成涛“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他不是不知道弟弟的性子,从小闷,从小倔,从来不吵不闹,但只要他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像当年,村里孩子都去帮忙摘棉花挣钱,许家宁一个人抱着一本《新华字典》坐在树下,背偏旁部首,一背就是一个下午,与他们格格不入。
“你真走了,家里地咋办?谁来放猪?”许成涛嘟囔抱怨,他现在在厂里忙得很,才不想回来干农活。
“我放假回来干。”
“谁等你放假?种地哪能挑时间?”
许家宁没再接话,把通知书收好,小心地压在枕头下。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噜声,一下接一下。
许家宁躺在旧床板上,背贴着薄薄的凉席,汗水从脖颈流下来,渗进枕头边已经泛黄的布套里。
他没睡意,盯着屋顶那块年久未修的木板缝隙发呆,有几根蜘蛛网在微弱月光下晃着。
屋里有股说不出的霉味,混着老木头和猪圈飘来的酸臭气,压着他喘不过气。
许家宁翻了个身,想了想,还是把那张录取通知书从枕头下摸出来,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又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仓水县中学1987级高一新生录取通知”,红色的钢印压在右下角,还带着点斜斜的手写墨迹。
这所学校一年只收两个重点班,多半是干部子弟或供销社家的独苗。李老师说,他是村里十年来第一个考进去的学生。不是市中学,却不比市中学差,学费和路费也低。
许家宁把通知书贴在胸口,沉默着。
值不值得,不去想。
但他知道,如果他不走出去这村,这一辈子就只能一直这样躺在这间四处漏风的屋子里,看着虫子贴在灯泡上烧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