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你再长高点,就能比你爹高。”
许家宁咬着干饼,把水壶往陈天英那边推了推,示意她多喝几口。
他知道,娘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比谁都盼着他长大丶走出去,最好是走得越远越好,只要别像她一样,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一辈子擡不起头。
陈天英仰头喝了口水,忽然笑了一下,“到时候你别像你爹似的,开口就是‘女娃子读书没用’那一套,我听得都想扇他。”
“你姐和你哥要不是自己放弃读书,我肯定会咬咬牙助他们读书的。”
“我不学他。”许家宁擡起头,声音很坚定,“娘,我想学你。”
陈天英怔了一下,低头看他。
“你哪儿学我了?”
“娘,你很聪明,也很能干,是你撑起了我的半边天。”
许家宁还在啃饼,陈天英望着街对面那座县中学楼的影子,沉默了很久。
“家宁,你知道吗?”她开口,像是跟自己对话,“我小时候读书很聪明的。”
“那年,家里还算宽裕,爹爹教我认了不少字,冬天的时候我还缝了个布书包,一路小跑去上课。”陈天英说着说着笑了下,眼底却没光,“结果刚上三年级,山那边打仗,烧了咱家,地也没了,爹也没了,娘也上吊自杀了。”
“只剩下我和弟弟,没有人再提读书二字,弟弟後来也饿死了。”
陈天英说这话时,脸色平静得可怕。
“我当时只有十一岁。”她低头扯了扯裤脚上的破线,“捡野菜,偷人家地里的番薯,冬天就啃树皮,没死,也真是命大。”
“後来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就遇到了你爹,他当时是个木头匠。”
“他给我一碗饭吃,我就跟了他。”
“那时候哪还敢挑,饿都饿死了。”陈天英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随着风晃了晃,“我不怕苦,就怕一辈子都翻不过来。”
她低下头,看了许家宁一眼,继续回忆:“我当年小学三年级拿着炭笔写字,写得比你哥那鬼画符还好看。”
陈天英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指节处还有薄薄一层土没洗干净,时间过得太久了,自己已经不知道怎麽拿笔写字了。
许家宁从没听陈天英说过这些,他问:“娘,那你还想读吗?”
陈天英愣了一下,然後笑笑,摸了摸许家宁的头:“娘现在不想了,娘想看你读。”
“你读下去,就当是,把咱俩的那份都读了。”
许家宁擡头盯着陈天英的脸,他觉得那不是释怀的笑容,是苦笑,是被生活逼的无处可逃的苦笑。
他的唇抿得很直,只在眼底留下一点暗色的涌动。
母子俩一路没说话,挑着空了的菜筐,顺着夜路往村里走。四下寂静,只有虫子在草丛里鸣叫的声音。
回到家,屋里黑漆漆的。陈天英摸黑找出火柴,点了一根,照亮了老屋斑驳的墙壁。
许国强和许成涛都已经睡了,许家宁蹑手蹑脚地脱了鞋,躺上床,摸了摸枕头底下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感受到它的存在後,才肯抱着被子安心睡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天英就起了。她把锅里的稀饭热上,弯腰扎好裤脚,再把许家宁拍醒:“起来了,今天去南边集市,那边人多,先把黄瓜摘了。”
许家宁睁开眼,揉了揉眉心,嗓音带着清晨的低哑:“娘,现在几点了?”
“快四点半了,咱得赶早市,晚了就卖不出去价。”
陈天英一边说,一边把锅里热着的稀饭盛出来,舀了两碗,撒了点咸菜末。
屋外天还黑着,远处鸡都没叫,屋里传来许国强和许成涛的呼噜声。
母子俩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喝着稀饭。
喝完後,陈天英擦了擦嘴,起身提着竹篮,“快点,趁露水重,黄瓜水嫩。”
许家宁应了一声,掀开门帘,一股早晨的潮气扑面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擡头看了一眼天边那一线微亮的鱼肚白,心里想着:
等以後,他一定要让娘睡个懒觉。
到了地头,陈天英弯腰进了黄瓜地里,手脚利索地翻着藤子,挑最顺眼的摘。
“家宁,这根。”
许家宁应一声,赶紧伸手接过黄瓜,一根根放进竹篮里,小心翼翼地摆着,生怕压坏。
“娘。”
“嗯?”
“等我考上大学了,你一个人扛得动这些吗?要不和我一起搬进城里吧。”
“咋,还没考呢,心倒挺远。”
陈天英提着菜篮,朝许家宁挥了挥手,“得走了,不然没有好位置了。”
许家宁点了点头,把最後一根黄瓜轻轻放好,双手一提,两人一前一後往镇上走去。
山那头渐渐亮了,天边泛出鱼肚白,远远能看见镇上的屋檐轮廓。
许家宁扛着菜,一步一步往前走,这路他走了无数次,脚下的石子都磨得发亮。可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沿着这条路走出去。
他一定要走出这村。
不然,这条路,他们母子得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