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珣僵立在原地。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冷白的皮肤下瞬间褪去。
那张精雕玉琢素来完美掌控情绪的脸此刻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却足以摧山坼地的风暴。一切引以为傲的镇定、深不可测的城府、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碎,暴露出底下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惊骇。
“误会?好,你告诉我,高莫奇是你假借秦王之手安插在我这里的人,这事我误会你了吗?”
“本意是想保护你。”
不知为何宋子雲听见这句话就烦,一股怒意蓄满胸腔,她猛然站起身,“保护我和瞒着我是两回事,我宋子雲是那种需要你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吗?”
“不是。”
楚墨珣双唇紧抿,避之不谈。
又是这般!
宋子雲脑海中一个画面一闪而过,也是这样寒冷的天,窗外冬雨阴寒淅沥,敲打着芭蕉,更添几分孤寂清寒,他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墨汁将滴未滴,目光却并未落在奏疏上,而是失神地凝在跳跃的烛焰中,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自己为他激动为他怒喊,宋子雲身形微晃,一手撑在桌上。
“羽南你怎么了?”
“用不着你管。”宋子雲又问,“京城的那些谣言是不是你……”
“这一切……从你……从秦王府救我出来开始,不对,甚至更早,难怪陛下要我做秋闱主审官你没有阻止,那时你就已经计划好了?”
这几日心中积压的不快就像是夏日压在云层间浓厚的乌云,随着一声炸雷劈开云层,倾盆而下。“羽南,你别激动,你累了,我去让院首进来看看你。”
“我说了不要你管,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是不是你不想让我做秋闱的主审官?”
“楚墨珣,你能不能在我面前说句实话。”
“你要我回答你什么?”楚墨珣犹如泰山那般巍峨伫立在她一侧,脸色比乌云还要沉,黑瞳冷如冰峰,可冰峰下又隐隐藏着熊熊火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冷笑,“难不成殿下府上的白暮非和祁风也是我安排的?”
宋子雲双手紧紧攥住衣裙,她府上大大小小事务,她每日干了什么,何时吃药,府上来了何人,每一件事无巨细地落入他眼里,她离他如此近,近到抬眸便能见到楚墨珣黑瞳之中自己的表情。
她想起五年前,那个她翻墙出去的雨夜,凌乱不堪的发丝,裙袍衣角浸染在泥泞的雨水中,脸上粉黛尽退,他却挺如松柏一样站立在她面前,如美玉如那一轮高挂月华,任何俗物都不能玷污他。
或许她这个长公主在楚墨珣眼里就如同地上的烂泥,只不过是他首辅大人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高莫奇是被自己查出来的,那她长公主府上没有被查出来的呢?又有多少是他的人?
秦王府向来密不透风,可他却有这般本事将人安插进去,又能不漏声色地转手到她府上,究竟还有多少事他不能做,不敢做?
“是啊,我府上事情,楚先生比我清楚。”
“不管殿下相信与否,臣没有做过伤害殿下之事,至于高莫奇是谁的人,臣辩无可辩,”他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我派人送殿下回府。”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只留下一个孤寂和疲惫的背影。那姿态,是驱逐,也是彻底的自我封闭。
深深地看了那一眼僵硬的背影,宋子雲想开口却堵在喉咙,化作一声嘲讽的笑。
他一向如此,从不停留,从不挽留。
宋子雲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起来,这种疼痛似曾相识,又有某种新鲜的情愫涌入,她像是迷了路的小鹿穿梭在迷雾重重的森林里,
她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和更深的混乱,冲进了门外冰冷的雨中。
楚墨珣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和微微颤抖的肩线,泄露了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怒意。书房里凝重的气氛久久弥漫,比窗外的雨雪更令人战栗。
第46章
墨黑的苍穹仿佛被捅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天河倒灌下来,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狠狠砸向地面。
宋子雲独自一人,踉跄地行走在这片狂暴的水幕之中。
没有华盖,没有侍从,甚至连一把油纸伞都没有。锦缎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紧紧吸附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狼狈的轮廓。金线绣成的鸾凤,在浑浊的水流冲刷下,失去了所有光辉,变得黯淡、扭曲,如同溺毙的鸟儿。宽大的袖袍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向下坠着,每一次甩动都牵扯着她麻木的手臂。
雨水疯狂,翻滚着冰碴像是鞭子抽在她额头脸颊之上,让她迷失在雨中辨不清方向,颓然地走着。
马车上的冯二被雨水蒙了眼睛,但手中的马鞭并未停歇,方才刚到楚府,他刚靠在马车上歇歇脚,扭头便听见楚府管家狂奔而来,说长公主殿下夺门而出。
他二话不说跳上马车指挥马夫七手八脚地赶上马,可他伸长脖子穿梭在街头巷尾,都没看见宋子雲的身影。情急之下,他解开缰绳,跳上一匹马,单独奔驰出府,“我去寻殿下,尔等跟上。”
宋子雲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汇成溪流的积水。脚下昂贵的缀珠绣鞋早已湿透、每一次抬起都带起沉重的泥水。她身体剧烈地摇晃,几乎要栽倒在这片冰冷的水泽里。
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绷紧身体,维持着那点摇摇欲坠的平衡,雨水顺着她的下巴、脖颈,肆无忌惮地灌入衣襟。
冰冷的湿意如同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肌肤,钻*入骨髓。那股寒意从身体最深处弥漫开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肺腑的冷气,喷出的白雾瞬间就被暴雨吞噬。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隔绝一切的混沌噪音。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听不见心跳,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喘息,突然,一把玄色的油纸伞撑开在她头顶,隔绝了部分狂暴的雨幕。
嘈杂的世界忽然就这般安静了下来。
她猛地顿住脚步,雨水顺着她尖俏的下巴滴落,她的眸光被雨水打湿,黯淡之中又燃起星星点点,她抬眸看来人,那簇刚刚燃起的光瞬间熄灭。
“是你啊。”
祁风打着伞搀扶起宋子雲,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被冲刷殆尽,露出底下毫无血色的素颜,浓密的睫毛在剧烈颤抖,承受着水流的冲击。祁风的怒意比他意料之中来得更快些,他愤怒地看着此刻的宋子雲,控制不住地攥住她手腕。
宋子雲被他捏得生疼,本能地想要挣扎,“你放开我,我要一个人走走。”
“如此天寒地冻,你打算去哪?你怎么能这般任性?”
冯二紧赶慢赶总算看见了宋子雲,收住了马,“殿下如何?外面雨大,赶紧上车。”
“我想自己走走。”
宋子雲推开祁风的胳膊,径直往前走,可还未走出半步,祁风单手托起细腰,一把便把她托上了车,“有何事回府再说,你这样在雨中淋着可没人心疼。”
马车长驱直入,来到长公主府门口。
香桃见宋子雲下马车时浑身湿透,冲着冯二打骂道,“你们这群奴才怎么能让殿下淋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