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第44章这并不是她的错
二月还未结束,皇帝降下诏书,宣布将要北巡六镇。
从洛阳出发,首先到达的是旧都平城,皇帝率领大小官员,在这里再一次祭祀了昔日的宗庙,再往北去,便到达了阴山脚下,一路检阅六镇。
这次御驾北巡,犒赏边军,查勘烽燧壁垒,加固了各处关防,边塞的气象顿时为之一肃。等到诸事初定後,时令已近入夏,水草丰茂,正好是北地绝佳的打猎时节。再加上大队人马驻跸行宫,于是一场盛大的武艺比试,就这麽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围猎。
林原上旌旗招展,皇帝策马处在核心的位置,但并没有亲自引弓,而是扫视着陪伴的军中诸将,像是准备一睹他们的身手。
自从朝廷南迁後,北疆的六镇逐渐被边缘化,天子亲临更是越来越难得的事情,所以遇到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些将领都争着想要在御前拔得头筹。
一头赤鹿从草木间窜出,衆人纷纷驭马追赶了过去,一时间弓弦连响,箭矢破空。
“嗖——嗖——”几箭都侥幸擦着它的身体而过,眼看着那只鹿很快就要逃进前方茂密的榛莽丛了,电光火石之间,传来两声闷响。先後的两支羽箭尽数命中,赤鹿终于翻滚着栽倒了下去。
靠得最近的几名幢主见到这种景况,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好稳的箭法!”
一只箭深深扎进了後腿,另一只箭射中了鹿的眼睛,直接贯穿了左眼,让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痛苦倒地。
前者来自于随侍皇帝身边的谢青行,後一箭的则来自于不紧不慢跟在後方的清河王晏绝。
高踞在马背上的皇帝看清这两箭的轨迹,意味深长地望了晏绝一眼道:“朕从前倒不知道,清河王原来有这样精妙的箭法。”
他和清河王从小时候起就同样受教于大儒名将,自认为对这个弟弟了然于胸,却不想,似乎还有些他不能全然料到的地方。
晏绝神色如常地笑了笑道:“只是侥幸罢了。”
今日的围猎上,谢青行箭无虚发,赢得了不少将领的敬佩,倒是清河王一路策马徐行,几乎没有动过几次弓,这箭的确像是偶然的运气。
识趣的衆人自然一叠声称赞,把刚才那瞬间的微妙悄然揭了过去。
等到暮色降临,行宫的大帐里逐渐亮起了灯火,皇帝论功行赏,听到席间对谢青行的赞誉,含笑替他谦虚道:“谢卿原本是朕的旧臣,当年朕还在东宫的时候,他便已经担任中庶子。虽然比不得诸位将军在边塞久经风霜,但看来,他这些年的身手倒也未曾落下。”
谢家从未投靠过太後,谢青行更是他从少年时起就倚重的心腹,这些美言,便似对他眼光的认可。
席上觥筹交错,皇帝虽然高居主位,但也暂时放下架子,表现出平易近人的态度,只有清河王晏绝面前摆着酒,却一口也没有碰。
于是免不了有好事者借着酒意起哄:“清河王殿下怎麽滴酒都不沾?难道是嫌弃这酒太差了?”
声音不大,但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晏绝还没有答话,皇帝便朗声笑着说:“朕这王弟幼时得过一场大病,从那以後就和酒绝缘了,各位爱卿可不要强人所难。”
清河王晏绝在这次巡视六镇中出力不少,自然会引人注目,然而他本人反应淡淡,连周围人敬酒也不喝,始终不冷不热。
皇帝眼角的馀光扫过去,心中感到满意,面上却作出了关切的神色:“清河王近日为六镇事务奔波劳碌,想必是乏了,所以才会无心宴饮。”
晏绝平静地擡起眼,唇角弯出一丝笑意:“皇兄说的没错。”
皇帝向他一颔首,就不再多说什麽,转向身侧的谢青行,低声商议起了脑子里盘算的後续事宜。
他知道晏绝一向是极能忍耐的人,哪怕在不足十岁的年纪,犯错受杖刑时尚且能一声不吭,又善于应变,就算再危险的任务交给他,他也不会像高阳王那样有怨怼之言。
除了要提防割手之外,这的确是柄绝佳的刀刃。
没有人明面上提起,但这次的北巡,其实与上一次明显不同。
数年前检阅各军时,皇帝还尚未亲政,处于太後的荫蔽下,而这一次太後身体有恙,不宜长途奔波,所以自然不会再参与。
夜晚的御帐内,皇帝虽然因为前几天的策猎染了风寒,偶尔会掩唇低咳,然而眉眼间丝毫不见病态和萎靡,反而燃烧着一种异样的亢奋。
“我朝先祖于马背上得天下,在草原穹庐间开基创业,靠的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胆魄。”
帐中并没有别人,只有几个心腹,皇帝直视着晏绝毫不掩饰道:“你我都生于深宫,长在妇人之手,何曾见过天地的雄阔?这回北巡故都,跳出那些四角的宫墙再来看,才知道当年困住自身的种种枷锁樊笼,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的语气隐含锋芒,仿佛意有所指。
皇帝和太後的争端到了这个地步,两方都不可能再有退缩的机会,皇帝是否能一举摆脱苏家的制衡,如今酝酿的谋划尤为重要。
晏绝对上皇帝的视线,看到那其中显而易见的野心,坦然道:“但凭皇兄安排。”
议事结束後,他掀开帘子走出御帐,清冷的月光顷刻间洒满了肩头,带着塞外夜风的些微寒意。
这时候,谢青行正要入内觐见,看到晏绝出来,便依礼致意,然後侧身准备进去。
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晏绝的脚步突然停在了原地。
他闻到了一种甜润的香气,很熟悉,所以在这里格外明显。
傅苒身上的气味。
他对这个气味的记忆太过于深刻,过去的几个月里……在他的梦境中反复出现。
直到离开洛阳的那天,他都在等傅苒,等着看她是不是会去送另一个人。
纵然如果是,他也很难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如何做。但那天的最後,谢青行身边依然空无一人,没有见到任何人来为他送别。
很难说是应当失望,还是值得高兴。
“谢侍中。”他忽然出声。
谢青行回首道:“殿下有何事?”
晏绝站在御帐投下的巨大阴影里,面色在月光下显出微微的冷白,眼神幽深,问出的话却显得突兀而怪异:“你戴了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