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扒拉着牛车的窗沿,说:“阿母,等我出宫回家,要吃蜜饵。”“诶!”阿母跟着牛车走,重重应下。
“还有粔籹。”“嗯。知道。都记着呢。”
“别舍不得加蜜啊,上回加的蜜太少了,不够甜。还有汤饼,记得别加芜荽啊,对了,还有胡饼,要加上肉丁,半肥半瘦那种,切的细细的,熬出油来,李屠夫家的豚肉……”
阿母掬一把泪,“行了,快走吧。”
秦氏转而说起了一件奇事,“你阿父昨日回家,衣衫上不知从何处粘来了一个铜钉,这不,人家都说,这意味着,家里要‘添丁’了。要知道,阿银,你先前一道玩的,阿银,你还记得不——”
“阿母!”林鸢打个哈欠,嗔怪,“我是刚从龙首山回来,不是刚从幽都山投胎回来啊。”
阿母拍了拍林鸢的脑门:“什麽幽都山,尽胡说!这阿银如今要是站在你跟前,你没准都认不出她了!她现在啊,是俩孩子的阿母了!说回来,她嫁给他表兄之前啊,听说也是踩着了个钉子呢。结果,一过门就怀上了,如今,第二个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阿母啧啧地咂了咂嘴,“你说,是不是奇了?”
“是啊!奇了,怪了。”林鸢答应,“这东平乡哪来这麽多钉子呀?不会是私卖铜铁的铁匠李被县吏追缉,翻了车吧?”
“那个铁匠李早关到中都官狱里头去了,有两年了吧,私铸铜铁可是大罪,你阿父早就劝过他。这不,赚的钱也都罚没了,新妇带着孩子另嫁了人,他阿母天天哭,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平日有上顿没下顿的,靠着乡里人的接济。哎,等等,我方才说的,你听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林鸢翻了个身,转向了墙面,朦胧应道,“以後走路得小心,踩一下钉子,想想就怪疼的。对了,阿母,我刚才去溷厕,看见圈里头的母猪肚子挺大了。是不是过两个月,就要生了?”
“要到三月里才生呢。四个月前刚生了一窝,有十二头呢。欸,刚说哪儿了?里正的儿子阿德你还记得麽,他现在可出息了,在栎阳当上官了,他的阿母如今都拿鼻子看人,说是再过几年,只怕连县尉,县令也做得上呢……哟,这孩子,睡得倒快。”
秦氏打了长长的哈欠,拿绵衣塞好了二人的被衾中间灌着风的地方,也躺了下来,“也是,一路累着了吧?又是风又是雪的,这麽长的路……”
林鸢没睡着,在阿母如雷的鼾声中,盯着不见五指的黑。
雪色刺破了窗纱。
榻上的阿母已经不见了。
隔壁也是静悄悄的。庖厨的竈上留有馀温,打开看,是一早做好的饼。
一辆双辕辎车停在院外。
林鸢揣着芝麻胡饼,向等着她的马车走了过去。
拉车的马儿披着雪,迎风很快化了一半,飞溅开去,泪点子一样,洒在了雪地凌乱的车辙上。
*
女子的眼睫上沾了雪粒,看起来泪眼盈盈。
“是,陛下,我回来了。”
她身旁,是一个戴着进贤冠的五旬男子。
“臣,苏澹,前来谢恩,拜见陛下。”苏澹说着,朝萧珣拜下。
女子双手及额,同样稽首。
萧珣随着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而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指尖微蜷,被女子扬起的广袖掠过。
“妾,苏婵,恭请圣安。”
他擡了擡手,道了一句:“不必多礼。”
听见这个名字,李顺也有些恍惚。
有那麽一刹那,他以为林鸢回来了。
她们身量差不多,连模样,一眼看过去,也有那麽三分相似。
这就是丞相与大长公主的女儿啊。
李顺刚入宫的时候,就听说过苏婵的美名。
听说,她与当今陛下相同年岁,一出生,就被相士算得是“凤命”,那时,宫禁上下,长安内外,还流传着一句话‘凤兮凤兮还未央’,被先帝笑称,以後注定是要嫁回皇家的。
因为大长公主的关系,苏婵自幼出入宫禁,就像出入自家的别院。八岁开始,还同陛下同坐于承明殿,在自己阿父的门下受学。
瞿阳对此不满,板着脸称,“男女不杂坐,不亲授”。
苏婵听了这话,朝瞿阳恭谨福道:“多谢瞿伯父教导,阿婵定当谨记于心。”
她果真谨记于心。
转日就扮作男子的模样,束起了发,穿着淡青裾袍,脚下蹬一双木屐。
只是,到了豆蔻之年,从诗学到了礼,她来宫中的次数便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