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出去了一会儿,朝一个鼻孔长在头顶的店家要来一壶热汤,又加了二十钱,求来一个手炉。
他们就着热汤,啃着林鸢带来的芝麻饼。
热气氤氲起来,手炉贴着小腹,疼痛稍稍好转些了。
也有了精神说话:
“王阿伯的家乡,是在颍川?”
王福含混地应了一声,嘶溜喝下一口热汤,把冻硬了的饼送了下去,又从嘴里呵出一口白气:“就在前面不远了。其实啊,谈不上什麽家乡,十岁就离开了,也早就没个亲人了。”
“那,你怎麽离开的——”林鸢顿了顿,把“家乡”换成了“颍川”。
“那时候,好几个月不下雨,活不下去,我的阿父丶长兄,都是打匈奴的时候没了命的。没了命,也没换来个战功爵,不知道死在了哪里——爵能授田授宅,是好东西啊。”他有些想往地说,忽而笑道,“後来倒好了,进了宫,连王爵侯爵的,听着都不稀奇了。连天子都见过了俩。”他伸出手指,比了个“二”。
“我的阿母病死後,我被舅父骗去挨了一刀。也是福大命大啊,一道挨刀的人,有直接死在那把锈铁刀下的,有熬了两三日高热病死的。那麽多年,我还记得,那血啊,‘滋’一声,溅到了脸上,还是热乎的。”
他手指比出的“两”还悬在空中,看起来倒成了那把断子绝孙剪。
林鸢忽觉得热水里忽然多了一些咸涩的怪味。
“当初一辆驴车进的宫,也是这样寒冬腊月的天,从颍川走到长安,那驴子一瘸一拐地走了整整半月。”王福看林鸢神色郁郁,枯笑了两声,“如今隔了三十年再出那道宫门,驴变了马。没盖的车,变成了辎车。也是进益了,不是麽?”
林鸢默了半晌,埋头慢慢地啃完了大半个芝麻饼。
快到未央宫安门宫阙下的时候,他们一匹老马拉的不起眼的辎车,遇上了光禄卿威武的高头大马,身後跟着数不清的羽林骑,次第出了宫。
她支吾着,问王福:“阿伯,你认识苏丞相的女儿吗?”
“苏丞相与阳邑大长公主的女儿啊。是陛下的表姊。”王福眯了眯眼,“一出生,大长公主就请相士算过,她是凤命。当时还传了一句话,凤兮凤兮还未央。都说,她以後啊,是要做皇後的。”
林鸢恹恹地点了点头,稍许又不解问:“从出生开始?”她思忖道,“可那时候,陛下也还没出生啊,而且,怎麽知道,陛下後来会继位呢?”
“当然不是。”王福摇了摇头,“陛下行六,出生的时候,前头的兄长都已经成年了,谁能知道最後竟是一个八岁稚子继承了大统?”
他虚起眼眸,想着十几年前的旧事:“大长公主亲近的是先太子。先太子的嫡子,长公主之女,与如今的陛下,三人是同一年出生的。若是先太子顺利继位,那皇长孙,太子嫡长子,就是未来的储君。大长公主的女儿,自然也就是皇後的命了。”
说到这儿,王福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是,任谁都想不到,会有天狩三年的那场祸端呢?太子自尽,太子妃与皇孙公主们,也自焚身亡。大长公主是审时度势之人,在这场大祸中得以自保,转而开始亲近当今的陛下。在陛下的阿母,也就是悼太後,先帝的李婕妤,薨了之後,大长公主受先帝之托,照拂陛下,于是带着女儿住在禁中。她的女儿,跟陛下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啊……”林鸢心里头一颤。
後来的事儿,她就知道了七七八八。
“苏丞相,那时候还是苏太傅,与大司马大将军瞿阳,原先都是扶助陛下登基的有功之臣,後来因为一些朝政政令,有了分歧,听人说,也有二人女儿的关系。最後,苏太傅在朝上不敌大司马大将军瞿阳,瞿阳让自己的幼女做了皇後。”
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啊。
林鸢觉得吃到口中的芝麻饼也有些苦了。
她问:“所以,苏丞相的女儿,这麽些年,一直都待字闺中?”
王福笑了笑:“自小认定了要做皇後的人,大长公主与苏丞相,也舍不得将她草草嫁给匹夫吧。——跟天子比,其他人,自然是凡夫俗子了。”
林鸢也提了提唇角:“嗯,那位相士算得可真准。”
王福迟疑了一会儿,瞅着林鸢:“其实啊,苏丞相的女儿,知书达理,并不是个难相与的人,哪怕入主了中宫,也定会令六宫和睦……”
暮色将尽,油灯里一缕细细的光与黑烟交织在一起,看得人眼晕。
林鸢知道王福话里的意思,打断了他:“阿伯,当你知道,陛下怀疑你是瞿阳的人,不是也寒透了心麽?你都在陛下身边二十年有馀了,不是也离开了?哪怕勉强留在了宫里,以後的时日,心中总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定然也不好受吧。没有谁离不开谁的。也就是刚刚离开,有些不习惯罢了。”
她弯了弯眼眸,轻巧一笑:“宫里的月没有更圆一些,外头的月也没有多亏一分。要我说,我与阿伯,都赚了呢,我早了五年出宫,阿伯呢,早了——五十年。”
王福大笑:“五十年?我如今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
“长命百岁!”林鸢端起热汤,以水代酒。
两个粗陶碗碰在了一起。
汤水热气晕开了弦月皎皎。
风雪不知什麽时候止了。
雪光映月,素白一片,林鸢支颐着望出去,想起了留在宣室殿的缣帛。
萧珣会来找她吗?
应该……
不会。
苏丞相与他的女儿,早进宫了吧。
她想起自己出宫的时候,透过被风扬起来的车帘,看见羽林军的行伍,不见首尾,浩浩煌煌。
多麽像皇後的大驾卤簿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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