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林鸢丝毫不怀疑程夫子话中真实。
林榆能顺手将她也教得知书达理,足见其造诣。
当然她觉得,她与兄长既是一母同胞,自身的造诣也不容忽视。
嗯,林榆也是这麽说的。
林榆推辞:“萧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既舍不得淮阳书院的景致,也舍不得翠微山的乡民,并不想离开。”
连贺季都深为不解:“翠微山的乡民?你该不会是舍不下,那个隔三差五给你送吃食的阿瑶?对了,还有乐署的红袖?每回眼巴巴地为你弹琴,钱都不肯收一分,还偏说是感谢你正音律。”
他喝多了也不忘拆林榆的台,怪声道,“也难怪啊。要我,我也舍不得。”
萧珣喟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引得林鸢不由擡头。
贺季若再多说几句,她与林榆青梅竹马,定有婚约,感情甚笃的故事就要不攻自破了。
更况且,若是她的未婚夫君是这般拈花惹草的德行,她自己的面子上也难堪啊。阿瑶就算了,怎麽还有弹琴唱曲的乐人?
萧珣悠悠说道:
“我叹,林夫子一身才华,心怀大义,却安于淮阳一隅,处于乡村野地,终日面对的是布衣草民,群小之辈,实在令人惋惜。”
“萧公子,此言差矣。”
林榆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草野之人,亦有高义,布衣之民,岂无贞节?”
萧珣一时沉默,再擡眸,眼中多出了几分欣赏。
林榆接着说了一些他先前游历四方,结交乡民的故事,还举了翠微山乡民的旧事。比如,赵家幼子跛了腿,是因为不满豪强欺压老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林鸢是第一次听兄长说这些,饶有兴致,惊叹不已。
而贺季摸着脑袋,一头雾水,不由道:“我也在翠微山几年了,这般义气,怎麽我从没见过?”
林榆笑了笑:“那是因为,谁能同贺夫子行医济世的大义比啊。”
萧珣由是知道了贺季是出自杏林之家,也敬了一杯酒,且道:“医者之仁,济世之德,丝毫不亚于士大夫。”
贺季遂笑逐颜开。
林鸢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酒的厉害。
他们喝得开怀,聊得欢畅,你来我往,早已没林鸢什麽事儿了。
她饼子吃完了三个,鸡汤喝下了五碗,也没插上过话。
就托着腮,看着他们。
只是不知道为什麽,林榆在说完“布衣乡民的大义”之後,一杯接着一杯,来者不拒,加上自斟自酌,饮下了很多的酒。
他喝得太多,醉得厉害,甚至于最後拿起了酒杯,摇摇晃晃走到了院子里,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说,“敬无名之人,敬不名之义,敬日月天地”。
然後将手中的杯盏倾倒。
林鸢记得,兄长是很少很少喝酒的。
他说,酒不能解愁。
只会给人带来光怪陆离的梦。
就像走马灯。
思齐苑里,侍卫,兵卒,乃至宦侍,婢女,歌姬,疱人,他们一个个出现了。
他们穿着并不合身的铠甲,上面溅满了血。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永远也看不清了。他後悔以前没有停下来,看清楚他们的眉眼,问一问他们的名字,来自何处。
他们的故事在五经之外,可是一样好听。
他们的本事不在六艺之内,可是一样精妙。
他的阿父,他真正的阿父同他说过:“微民之身,亦怀大义。庙堂之外,藏龙卧虎。”“为君者,识人用人,当不拘一格,不论出身。”
所以,思齐苑朱门高户,却永远不乏布衣平民。
那些文人儒生,游侠英豪也在那走马灯上。
有人长身而立,为他解释深奥玄妙的白马非马与濠梁之辩,有人万里遐征,给他讲堪比山海经的奇闻轶事。
有人执他的手,教他如何百步穿杨,有人一跃而起,为他示范如何御下烈马。
他同样看不清他们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