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吐息间还带着些许苍梧酒气的萧珣,不动声色,忽问:“陛下知道一酿酒需要多少粮食吗?”
萧珣不语。
瞿阳凉声:“米二斛,曲一斛。这酒曲呢,亦是从谷粮中而来。”
他又问:“陛下又可知,米三斛,可供多少人食?”
明知萧珣答不出来,瞿阳不屑睨着他:“可供十名壮年的从军男子,饱腹一日。”
萧珣哑口无言,眼神却是倔强,容色仍有不服,瞿阳就拿这句话,同他讲了为政之理。
犯颜直谏者,为忠直。没了犯颜直谏的人,天子的天下就完了。
萧珣看着他眼底怫然,觉得自己若是争辩两句,就要完了。
他是天子,当然不会完蛋。
然而,王福,还有宣室殿上下人等,因为渎职,伺候疏忽,各自挨了二十杖棍。
而瞿清川因带陛下喝酒,受了三十下笞板。
作为天子的伴读,又代替天子,受了三十下的戒尺。
不知瞿清川在骂瞿阳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这一桩旧事。
“瞿阳,你这一辈子,谁都对不起。”
“你对不起阿母,对不起清如,对不起我。”
“你对不起先帝,对不起萧珩,对不起萧珣。”
“你也对不起你自己!千秋史书,後人执笔,只会写你专权擅权,只手遮天,欺君罔上。”
“你也对不起瞿氏的先祖先烈!你娶了谋害皇嗣的妻子,生了一个造反的儿子,你与朝廷的反贼有牵连!你以为你正直持身,端得一派忠君爱民的模样,你就能干干净净,骗过所有人,瞒过一辈子?呵,你不仅是权臣,还是奸臣,是逆臣,叛臣!”
他笑得癫狂。
一句一句,戳着瞿阳的脊梁骨。
瞿阳闭门不出,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或是听见了,装作没有听见。
人群中不知是谁,做了瞿阳的喉舌,忽朝刑台上喊:“大司马大将军早就说过,瞿氏满门忠烈,没有这样的儿子,没有造反的逆子。”
瞿清川连连冷笑了几声,没有看向人群中喊话的人,而是望向了仅隔一个闾巷的大司马府邸:
“瞿阳,你没有我这样的儿子。我也没你这样的父亲。”
“你配当一个父亲吗?你当过我一日的父亲吗?”
“记事以来,你哪一日不宿在承明庐?”
“生为汝子,是我不幸。”
“是我不幸!”
他往瞿府的方向啐了几口。
萧珣脑中萦绕着这些越来越鲜明的旧事,缓缓从倚着的窄榻上起身,走向了淮阳王府东苑的外间。
瞿阳在瞿清川死的时候,呕了血。
他面色惨白,形容憔悴,与上一次在上林苑宣曲宫前见到的,派若两人。
好像正是从那一日起,他就像秋叶一样,开始枯败。
瞿清川枭首的半月前,萧珣将长水校尉传来的捷报亲自递到了大司马大将军府上,一同而来的,还有由燕王捧来的,一个装着人头的锦匣。
瞿阳对外称病,被软禁在府中已经月馀了。
南征北战这麽多年,看见那个锦匣,嗅着血腥,他早猜到了那是什麽。
他往前冲了几步,脚下一趔,扑倒在地。
“瞿清川还没死呢,正在被押送回长安的路上。”
萧珣散漫地拂袖,向下睨着他玄袍一角。
瞿阳手指微蜷,面朝着石磨的地面,没有动。
“他很想见你,不然不肯就死。既是父子情深,这也是大司马的心愿,朕自然要了了。”
瞿阳没有起来,也没有应话。
萧珣看见,那袍角上染了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