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榆摸着手中的那枚黑子,掌心已有一层薄汗,迟疑地问道,“那麽,为何在陛下心中,淮阳仍是衢地,可能与燕国结交?陛下是,不信淮阳王?”
“信,但不全信。”
林榆掀起眼帘看他。
“朝廷与诸侯国,向来都是水火之势。”
萧珣起了身,走到了户牖下的火炉的边上,拎起茶壶,慢慢走回案边,往盏中斟茶,云雾四起。
“林夫子,你与淮阳王还有世子有所交,不如去问问,淮阳王,他信朕吗?”
他搁下茶壶,冷冷笑道,“你那日带朕去的赛马场,是淮阳国的练兵场,却荒疏至此,蔓草横生,是想让朕看见,淮阳王并无练兵之意,也无好战之心,淮阳国的兵,就像淮阳王让朕看见的那些王府侍卫,仆从,奴婢,一个个散漫倦怠,好让朕不要忌惮,不是吗?”
隔着蒙蒙水雾,萧珣眼神氤氲。
林榆眉心一沉,正色回道:“陛下想多了。草民布衣之身,蒙世子怜悯收留,暂居王府数日,既与淮阳王无所交,对于权术诡计,亦不屑沾身。”
他拂袍欠身,接过茶壶,也满斟了一杯茶。
“马场也好,练兵场也好,荒废的也好,常用的也好,那是王府用地啊,练兵之所更不当为人所知。林榆。你一个夫子,平时在翠微山,离那儿几十里地,不但知道这个地方,连马场之中,哪里草坡,哪里砂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萧珣手中端着茶盏,懒散道,“且算你过目不忘,赛两次马就熟知了地形。那麽,畅行无阻呢?”他见林榆欲言又止,掐断了他的话头,“你可别告诉朕,淮阳王仁慈,御下不严,那种荒废的地方,人人都知道,谁都去得。”
他润了一口茶,呵笑一声,将那茶盏啪嗒一搁,一口气道,“贺夫子在那里寻到了草药,若是谁都能去,那些草药哪里还能留到那一日?草药可以卖钱啊。流民饥民,什麽都吃,也寻避风之所,会放过那麽好的一处宝地?”
林榆颅中一阵激荡,手中的黑子,硬邦邦的,直嵌往掌心。
而那宽袖底下,早已是青筋乍起:“陛下若是因为那片荒弃的练兵场,而疑心淮阳王欺瞒朝廷,别有用心,那麽草民与世子相交,授书之馀,常哄得世子一道骑马,还因而赚得了胜云这匹宝马,这罪过实在是大了。”
萧珣隔着水汽,凝视着林榆。
少顷,他才不疾不徐道:“瞿清川起兵之时,淮阳王按兵不动,视若罔闻,後来同朕引咎,称,自己平时不理军务,以至于淮阳国内,军队积弊,纲纪废弛,忽闻谋逆作乱的消息,吓得不轻,根本来不及整军。”
“陛下心中,是早就认定了,淮阳王所言不实?而淮阳国,事实上兵强马壮?”
“淮阳富庶,近几年来,亦无大的天灾,也无大兴土木,或是河工之事,一次雪崩,两千人次受灾,却急着报予朝廷赈灾,後来又要淮阳王自己掏了私库。淮阳国的钱,山海湖泽之税,都去哪儿了?到了淮阳乐署中?王府的金银器玩中?酒色舞乐中?那能花得了多少?”
林榆扯了扯唇角:“朝廷不予钱粮赈灾,原来,是为了探淮阳国的虚实。淮阳王为表忠心,奉承朝廷,急急忙忙开了府库,豪掷万金,竟是做错了,引火上身。果然,帝王心,海底针啊。”
萧珣被他一讥,面色有些不悦。
但他没有回应这番话,却问:“林夫子到淮阳书院,四年有馀了吧?”
“是。”林榆颔首。
“你还记得,四年前的翠微山,淮阳书院,是什麽样的光景?”
林榆沉吟了一会儿:“郡国学舍始建成没多久。翠微山附近,人烟稀少。”
萧珣茶盏盖轻轻叩在杯沿,打断:“有山匪作乱。
“四年前,也就是景和元年,淮阳国上书朝廷,请求下诏,发兵治理山匪之乱,淮阳以鸿沟颍水连关中丶江淮,因而,流民贼寇,极易潜入。落草为寇之人,都是磨牙吮血,亡命之徒,狡猾凶悍,是多少郡县的顽疾。不过一旬的工夫,淮阳国的将士就荡清了贼寇,如此骁勇善战,仅仅过了四年,就已民疲师老,兵疲意阻了吗?”
萧珣勾唇,眼神似有戏谑,声音听着却是寒凉:“还是说,四年之前,准了淮阳王与崔国相所请的瞿阳,瞿大司马如今已在诏狱之中,生死未卜,就欺朕那时年少,手中无权,被瞿阳一手遮天,蒙在鼓里,什麽都不知道呢?”
“啪”一声,茶盏盖随着最後一个字落下。
“草民一介布衣,不知淮阳王怎麽想,亦不知晓淮阳国中,兵是否强,马是否壮。”林榆提了提声音,又指棋盘中间的一堆白子,沉着对道,“不过,陛下棋高一着,运筹帷幄,定能,决胜千里。”
萧珣一笑,喟叹:“可惜,燕国位于最东最北,与长安足有两千里之遥。”
“所以,朕需要一个人,一个熟悉燕的人,亦能制衡淮阳的人。一个能够保证,让淮阳忠于朝廷,绝不可能反的人。”
萧珣缓缓掂起了一枚白子。
平旦的光束又亮了一点,从他手上掂着的白子,向上映亮林榆低垂的眉目。
细不可闻的落子声。
白子已在黑子的破口之处。
他的视线从棋盘转到了林榆的脸上。
“萧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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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①来自(东汉)马融:《围棋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