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的那天,萧珣褒衣博带,大袖扬起,林榆瞥见他的腰带一侧,火红的梅花迎风招展。是阿鸢的针脚,时长日久,已经褪了色了。
萧珣面有愠色:“你是你,阿鸢是阿鸢。我与你的恩怨,与他人无关。”
“你若真对我有敌意,想杀了我,那一日就可以趁乱动手了。”他顿了一息,冷冷道,“那把剑,为什麽要偏呢?”
林榆的眼中阴霾沉沉:“那晚,也是你在试探?难怪,光禄卿没有那麽快出手,你的羽林骑和暗卫们皆作壁上观,原来,是在等我啊。若是我的剑不偏,也绝落不到你的脖子上,不是吗?倒是会落在我自己的脖子上。”
萧珣拍案:
“绝落不到我脖子上,是因为,过了这麽多年,你的剑法,并没有好过于我。”
“可我绝不会,让阿鸢失去她的兄长。”
他端起了茶盏,一口气喝干了茶,撂下杯子:“爱信不信。”
半晌无声。
只有细细的两缕茶烟,袅袅而上,在半空中搅成了漩涡。
萧珣忽问:“你知道,我的棋,是谁教的吗?”
“陛下的师傅,自然是名师圣手。”
“是瞿阳。”
萧珣垂眸看着棋盘上的黑子白子。
“我八岁践祚,宫墙之内,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每天面对瞿阳,还有满朝的瞿氏拥趸,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很多事情并不磊落。”他换了一口气,擡眼,“可是,阿鸢,她是我心爱的人,她至纯至善,我不可能伤她,也不可能动她的家人。所以,你,我不会用这样的下作手段相逼。”
林榆从他口中第一次明明白白听见了“心爱的人”几个字,手心的棋子成了利器,尖锐地碾过每一条经络。
他坐的位置,正对着窗,被晨光泼洒了一身,像是明绢上一笔一笔勾勒的画,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不信?”
“不利用我的家人,不利用阿鸢?那麽,程玄之呢?谢章呢?”
尽管,这位突然出现在西山的谢夫子,忙着与程夫子面红耳赤地争辩尚书,没提一句自己是怎麽来的。至于带他来的人,是京兆的,还是姓赵的,他年纪大了,耳背听不清,也不在意。
不过,显而易见,没有萧珣,没有萧珣手下的人,他一个七旬老人,如何能从蜀地来到了长安,找到了一座不名之山,一个不闻之人?
“程玄之,我小的时候,也曾听他谈经论道,算得上半个学生。我知道,该如何尊师重教。”
林榆甩下了衣袖:“那麽,恕在下愚昧,还真不知道,陛下还有什麽棋可走?”
萧珣的手指轻轻叩着棋盘,棋盘上的棋子微微震荡:
“天下。”
“民生。”
遽然无声。
良久,林榆挽起了唇角:“陛下的天下,陛下的民生,与草民何干?”
“与你无干?”
萧珣的声音倏忽高了一度,“林榆啊,林榆,且不论你究竟是谁,我一直以为,阿鸢是受你之教,才有这般品性。君子如玉,她是一位女君子。可你呢?我今日才知,你教了阿鸢那麽多,不过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根本不及阿鸢。”
他定定望着眼前人,声音凛凛,怫然作色,“分毫也不及。”
待那气消了一些,他就起身走到了那一堵书墙前,抽出了一卷太史公书。
书很旧了。编绳都已经磨白。
他把书卷慢慢展开,林鸢以前,读的也是这几卷书吧?
指腹抚过之处,是几个字,“匈奴遁走”,“将兵诛之”。
“最一开始,我以为阿鸢是害羞,找了个借口,搪塞我,再後来,我以为她是恼我,故意说了那些话,气我。”
萧珣缓缓开口,他的目光,落在那几行字上,自嘲:
“直到现在,我知道了,她那个时候,同我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
三个月前,那卷破得不能再破的太史公书,搁在宣室殿的案上。
林鸢移开了眼。
偏偏萧珣把读那卷书,当作了批阅奏疏,或是茶馀饭後的小憩。
有时候,还会读几句出来。
林鸢很想把双耳也塞起来。
“这儿是什麽意思?”
他指着几个涂改过的字,迟疑问:“和亲,三万人?”
林鸢看去,轻咳了一声:“嗯,应该是匈奴,匈奴三万人入上郡,是文帝二十三年的事儿。和亲是上一句,是文帝十九年。”她欲盖弥彰,“中间几个字,我本想写一些批注,不小心滴上了墨汁。”
萧珣点了点头,没忍住笑:“是挺不小心的。差点,就得和亲三万人了。”
林鸢敷衍地陪他笑了一回。
还没松一口气,又听萧珣问:“那这儿呢?上遣大将军丶太尉将兵诛之,诛的是谁,为何,值得称好,大快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