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书案上,还有地上,隐约能看到,散成了一片一片的竹简。
有一片飞到了屏风的一侧。
字上落下了不少墨点。写的什麽看不清。
她刚要张口,又噤了声。
这是她早先从紫宸阁顺出来的太史公书啊。
她对这书实在是太熟悉了。在这屋子里,半数的闲暇,都是被这书填满的。
——只消翻两页,就能睡着了。
以至于她熟悉每一片竹简的形状——它们都印上过她的手臂,面颊,前额,还有後脑勺啊。
那竹简即使被涂成了墨黑,她也能知道上面写的是什麽。
在家的时候,夏夜纳凉时,林榆会给她讲太史公书上的故事。
清冽的声音像清凉的夜风,讲着讲着,她就睡着了。
所以往往到了第二日,林榆不得不将前一日的因果再讲一遍。
她的目光往竹简上扫去。
“惠帝十分慈仁,爱护兄弟。他知道太後想伺机杀了赵王。”
那麽,散落在另一处的竹简上,写的应该就是:
“故而,他将赵王接到了宫里,与他一道起居饮食。”
“因此,太後想杀赵王,找不到一丝机会下手。”
太史公笔下的文字凝练却晦涩,她脑海中响起的是林榆的声音。
林榆没什麽讲故事的天分,语调平平,没有起伏,平静地像是说起,隔壁的阿金家,中午要宰一只鸡,大鹅却扑棱着翅膀,要护着禽属的同类。
他的故事,甚至略过了鹅如何扑棱翅膀的紧要细节。
若是换了林鸢来讲,那鹅怎麽也得张口狠狠啄阿金的阿母一顿才对。
太後欲杀赵王的关键时刻,也是林鸢的哈欠打到最大的时候。
“庶子也要杀呀?”
“亲子都能杀呢。皇家哪来的亲情?”
“没有吗?可是,兄长刚刚不是说,惠帝护着他兄弟吗?”
……
这样神游的时候,萧珣听见了声音,回过头,朝她一笑:“醒了?”
林鸢点了点头。
那样的动静,只怕长眠的太史公,都会醒过来的。
他见林鸢瞧着地上的竹简,解释了一句:“哦,我取了你的书来看,正要做些批注呢,不成想,这书崩了线。”
这其实是他自己的书,林鸢怕他後知後觉地发现了,自然不能说什麽,只能替这书心疼。还有地底下的太史公。
太史公不幸摊上了这麽一家子,先是遭遇了萧珣祖宗的毒手。
到了萧珣这里,又被抹黑了一遭,复鞭挞了一次。
还坦荡地诿过于人:
“我想,应当是储放不当的缘故吧。外头树荫幽密,这屋子里太过阴冷了。”
萧珣说罢,偏了偏头,避开了平铺了一地,又折到了案几上的阳光,坦然道:
“书都如此了,养病更是不宜。”
其实,要说阴冷,整个屋室,看起来,阴冷的,只有他。
一身玄端,眼下发青,脸与唇都没有多少血色,落在屏风的阴影里,佩玉都像结过寒霜,仿佛在一个冰窖里待过。
林鸢忽然有了奇异的怀疑,她梦见了寒冰,而这就是冰的来源。
昨夜,她做的是一个冰冷的梦。
可是,全身都烧起来的时候,有冰,是多麽的舒适畅快啊。
她挨着这冰,抱紧了这冰,就好像以前,阿母将沁凉的井水里浸湿过的帕子,贴在自己的额上,又擦拭过颈与手。
帕子换过一块又一块,高热退下一点又一点,到後半夜就睡得安稳了。
硕大的冰,比一挨上额头就变热了的井水还来得舒适。
她的脸好像确实没那麽烫了,头也不那麽痛了。
“陛下,你後来,真的没走?”她试探着问。
萧珣挑了挑眉:“你不信啊?”
林鸢摇头,涩然道:“不是不信,只是这里实在太小了,连额外的榻都摆不开,除非陛下夜里不睡,在这儿坐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