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道,“对方以为自己聪明至极,步步为营,让人落入圈套,到头来,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只鸟雀,早就身在那天罗地网里了,结果,还在那儿沾沾自喜呢。”
林鸢抿了抿唇,只见侍女鱼贯而入,奉上膳食。
王妃亲自料理的饮食,颇费了心思,每个人的食案之上,各有不同。
凌风来自楚地,尚饭稻羹鱼,因而他跟前的案上有来自云梦大泽的鱼脍与雕胡饭。
公孙诏来自朔方郡,因而侍女专程奉上了炙羊羔与挏马酒。
崔国相那里,则摆满了一整案软糯粘牙的糍饵粉粢。“这……”崔国相一口没吃,就堰塞了喉舌。
而萧珵亲自引萧珣去往的面东之座,远远就飘来了浓郁的辛香之气。
“我瞧着,这案上的菜肴就很合我的胃口。”
萧珣没有随着萧珵去,而是转头走向了林鸢,挨着她就坐了下来。
林鸢便要起身避让,被他叫停了脚步。
“萧公子既心悦那些饮食,阿鸢,你就让让,来我这儿坐吧。”一旁的林榆为林鸢解围。
萧珣正是端坐在二人中间,闻言转过脸去,笑着说:“我没事的。此间十分宽绰,再让人搬来一张案几放中间就行。正好,我看林夫子案上的——呃,炙肉,也令人食欲大动。”
没等林榆回答,他就转向了萧珵,“兄长,我虽是亲眷,但无官无爵,先前是家宴,不拘礼数,但如今崔国相与一衆外客都在,我同淮阳王一道坐着,不大合适,还是请王妃上座吧。”
萧珵一惊,支吾着说:“这怎麽行?”王妃却当即就领会了萧珣不愿在崔国相与听泉院客人跟前暴露身份的意思,顺从地称了是。
她一坐过去,被那一整案的花椒羹馔辛香之气熏燎了一脸,双颊微红。
淮阳王的脸比她还要红。
他的眼光穿过林榆与萧珣二人的肩头,再稍一掀眼皮,看水榭里的歌女声嘶力竭地唱起“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林鸢正被萧珣挤得难安,转头心不在焉欣赏着琴瑟歌声,忽然听见耳边扑哧一笑,说了“合卺同饮”几个字。
“……什麽?”
林鸢正在腹诽他刚才堂而皇之说的“礼数”一词,骤然听见这话,差点碰翻了他手里的苍梧酒。
见他将酒杯递过来,林鸢别开了头。
随着酒卮落在案上,她听见萧珣轻笑道:“你瞧,淮阳王同王妃,像不像在喝合卺酒?”
她这才将眼神往上头移去。
见一人黑色锦缯袍,一人绛色绮罗深衣,王妃正将碗盏捧与淮阳王,淮阳王从案上端起酒卮,头也不回,与之相碰,然後仰面一饮而尽。
王妃柳眉一竖,嗔怪地将手中的碗往淮阳王的案上一搁,拉了一把他的衣襟。
接着,窈窕的绛色人影与一方满绣的手绢齐齐探了上去。
她收回了目光,咕哝道:“王妃分明是给淮阳王递羹馔。”
“正是那碗盏的样子,看起来才像是卺的形状嘛。还有——”萧珣笑道,“这两人红着脸亲……亲厚的样儿。”
林鸢馀光看见王妃拭去了淮阳王唇角的酒渍。
她点头:“淮阳王与王妃,孩子都这麽大了,感情却确实亲厚。”
“世子不是王妃所出,是先王妃的孩子。”萧珣侧目,“你难道不觉得,王妃很年轻吗?萧锦这年岁的孩子,对她而言,稍稍大了一些?”
“啊?”林鸢惊讶又尴尬,“王妃同我谈起世子,还有她看世子的眼光,就跟我阿母谈起我兄……谈起我,还有看我,是一样的,竟然不是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也可以视如己出的吧。”萧珣说。
他眼眸看向上首,目光却落在林榆的身上。
这话说得声音不小,字字落入了林榆耳中,“如林夫子所说,人心有义嘛。”
乐声嘈杂,林榆似乎没有听见萧珣说到了他,面上并无波澜,自行斟了一杯酒。
萧珣呷了一口酒,继续说:“先太子谋逆一案中,凡与先太子亲近的人都获了罪,大部分都死了。淮阳王受到不少牵连,不仅是因为他与先太子极为亲厚,连萧锦儿时也有不少时候是在太子的别苑,而且,先王妃与先太子妃还是族中远亲,闺中好友。只不过,先王妃命薄,在萧锦四五岁的时候,生第二子难産,母子俱亡。”
林鸢张目结舌地听着。
萧珣鲜少与她说起这种旧事,而废太子谋逆一案,牵涉太广,在宫中是隐秘的禁忌,更是从来不曾听他提过。
“淮阳王与先王妃伉俪情深,王妃之位空悬了数年。直到天狩三年,淮阳王先斩後奏,三书六礼,娶了一位歌女做了他的王妃,轰动了淮阳国,也轰动了长安。当时,许多人都说,他被妖女惑了心。”
林鸢蹙眉:“怎麽能这麽说?王妃身份低微,淮阳王皇亲贵胄,若不是淮阳王看上了王妃,王妃怎能惑他的心?”
萧珣眼眸幽深,看着她,轻轻勾唇一笑,“你说的对。”
接着道,“那正是在天狩三年的逆案之後。先太子死了,燕王染疾,一病不起,广陵王夺嫡,事情败露,受先帝申斥,郁郁而亡。淮阳王称病,远避到了他的封国,实是借这荒诞不经之事,躲过了来自先帝争储夺权的猜忌。那时候,有多少高官权贵要与淮阳王结亲?先帝见他玩世不恭,骂了两句,烂泥扶不上墙,罚了千五百户的食邑,就随他去了。
“而且,淮阳王看人很准,或者说,手腕不错,选的这个歌女,如今的王妃,是个心思单纯之人,将王府管得——”
说到这里,他微微蹙了蹙眉,往上首二人看了一眼,换言,“安安心心服侍这父子二人。至今一无所出,今後,大约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林鸢忽然想起了王妃方才说的“鸟雀”以及“天罗地网”,心中不由一紧。
一个无依无靠的歌女,三书六礼被淮阳王迎娶为正妃,喝下那一杯合卺酒的时候,一定是喜不自胜的吧。
只是酒後的滋味,馀韵悠长,是苦,是涩,就不得而知了。
萧珣却叹:“萧锦淘气,她为继母,管教之上,想必艰难,能做到如今这样,已是十分不易。只不过,世子如此冥顽不灵,喜好声色,耽于玩乐,不知先王妃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那壁传来了萧锦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