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珣腾出一只手,扯开自己松松披着的外衫,披在了她的身上。
月已经彻底坠到了屋後。
那炭盆里的竹木片早已烧成了灰烬,偶有灰屑飘出来。
他盯着那发红的炭火。
若说瞿清川的起兵谋反,一步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与掌控之中,“先太子遗孤”“萧钰”的名字,在那谋反的口号与檄文中出现,却让他极大意外。
那麽多时日以来,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了“火烧眉毛”。
“萧钰,真的有可能,还活着吗?”
那时候,萧珣召来的是一个曾经的羽林令丞。
此人曾在天狩三年作为骑郎将,奉先帝之命,参与围剿了思齐苑,而且在这之後,又负责了清点。
十四年间,这些亲历过天狩三年案子的人,或死或病,或贬或退,已经寥寥无几。
那人拱手:“陛下,萧钰乃是先帝亲自下诏认定的叛臣贼子。无论瞿氏反贼手中的萧钰是真是假,都该得而诛之。”
“管他是不是叛臣贼子。”
萧珣盯着来人,眼中充血,“朕只问你,他真的有可能还活着吗?”
来人不知如何作答,萧珣顿了一息,换了一个问题:
“当年,思齐苑那场大火,烧了将近半月,那时,怎麽确定,他死了?”
“陛下明鉴。是一顶玉冠。”
“玉冠?”萧珣掐紧了指尖,指节叩在案上,“只凭,一个玉冠?”
“陛下,那场大火之後,里头的人,一百多个人,都烧得焦黑,一碰就成灰了,根本分辨不清谁是谁。羽林军奉先帝之命,去处理思齐苑中的所有人等的那一日,臣,还有不少人,见过皇孙,他的头上戴的,正是那顶玉冠。
“那上面雕刻的是螭虎。螭,为龙子,臣记得很清楚,因为……臣那时心中想,龙子又怎样?龙孙又怎样?他,要死了。
“皇孙,他是提着剑冲出来的。就在太子妃带着府兵殊死抵抗的时候。
“太子妃令人将皇孙送回主殿去,臣听见,她对皇孙喊的,依稀是……是……”
“是什麽?”
“是‘回去啊,钰儿。’”
记忆鲜明如许,这个曾经的羽林骑抱拳的双手,不住发颤。
“兵戈的声音太响了,臣离得近,也只看得见唇语。臣後来听见了一句,太子妃说,‘太子血脉,怎可死在他人剑下?’
“是啊,皇孙,他还太小,剑都没有开刃,出来也无异于送死。那螭虎玉冠,就是在主殿发现的。殿门那处还发现了一个玉珩,雕镂着囚牛,那是御赐之物,可能是挣扎的时候从玉佩上散落的。还有那把仅有两尺长的剑。是,孩童的剑。
“太子妃,她知道太子已经自尽身死,思齐苑中的府兵,家仆,如今只剩寥寥百人,如何能抵抗过长水宣曲胡骑,羽林军,还有源源不断而来的南军兵马?那一天,我们剑指太子妃,但无人敢真的下手。她最後对着羽林骑与南军的将士说:‘你们的刀剑,难道不应该对着匈奴,敌军?’她说,‘太子的人,思齐苑的人,不会束手就擒,不会死在你们的剑下。’
“她用手中的剑自尽。身後,早已让人燃起了一把大火。”
天干物燥,那场火燃得很快。
先是从那楠木杏木的宫室开始燃起,主殿,侧殿,後殿,廊庑。
然後是亭台,苑囿,山林,池沼。
最後,见过那一场大火的人说,天在烧。水也在烧。
太子妃倒在了地上。
她的长剑,她的甲胄都燃着火。
有人听见,她说的最後一句话是,天昏聩。
也有人称,她说的是,天黑了。
只因,她望见的天,昏昏沉沉,黑烟弥漫。而她说话的时候,不断有血从她的口中冒出来。
思齐苑,自太子缴械投降,只身往未央宫领罪时,就已被长水宣曲胡骑包围得严严实实。
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旧案的卷宗里,甚至在那场大火之後,清点了思齐苑苑囿与山林方圆五十里的禽兽残骸:
雁一百六十八只,鹰六十五只,熊罴十六头,虎三,豹六,猴六十九,象八,犀牛五,橐驼六,马三百四十,豚四百六十……
“陛下,萧钰不可能逃出去,不可能还活着。”
“因为,办那个案子的,是大司马大将军瞿阳。”
“是逼得先太子丢盔弃甲,不战而败,自尽谢罪的,瞿大司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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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①《史记·高祖本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産高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