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是一个清晨。你那时候,没有回答朕,而是指着朕案头的书,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问,陛下可知,论语中,吾日三省吾身,是哪三省?”
“是吗?陛下好记性。”瞿阳牵了牵唇角。
“不是好记性。是很遗憾。朕一直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你二人相遇于长街,各自令衆将士後退三丈,加上入冬了风大,又有马蹄,甲胄,刀枪声,所以,无人听见你二人说了什麽。这个答案,只有你能告诉朕。可惜,问了,却没有听到答案。”
萧珣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遗憾,所以,一直记得。”
“臣那个时候就没答,大约是忘了。几句不足道的话罢了。臣不像陛下博闻强记。如今,更是过去了十几年。怎麽还能记得清十几年前的哪一月哪一日,说过哪几句话?陛下怕是听不到答案咯。”
“是吗?”萧珣冷笑,看着瞿阳。
那张脸在鄙吝的光亮中,半明半暗。
“陛下既召我来这刑讯之地,想来是怀着刑讯逼问的心思。”瞿阳眉棱一挑,“若是不信,尽可以用刑,看看五刑,大辟,是不是能让臣想起一二。”
“何必呢?大司马言重了。如你所说,一件经年的小事罢了。”萧珣嗤笑,目色却渐冷,“更何况,用刑,得用在该用的人身上。大司马当年生受了匈奴人扎在胸口的一刀,仍面不改色,指挥了大军追击了百里。五刑,能逼得大司马说真话?”
瞿阳冷哼:“那可未必。臣到了这年月,早已不复往日。”
萧珣扫了扫瞿阳枯瘦得成竹竿似的身形,“如今,你的身子骨,能受得起五刑?若是刑讯,只怕是不出两息,就死了,岂不是让大司马称心如意了?”他轻笑了一声,“那朕的这个问题,可是永远无人可解了。”
“大司马若是年岁大了,不记得了,朕倒是可以帮你想一想。你不是说,朕什麽都猜得透,算得准吗?那你瞧瞧,这一次,我猜得对不对,准不准。”
不等瞿阳回答,萧珣向前倾身,悠悠开口。
“吾日三省吾身,是哪三省?朕那时以为,你说的是,传不习乎?是在刺朕。朕那时只八岁出头,的确算不得一个勤谨的学生。苏太傅的课,枯燥无味,朕不大喜欢,而且,太简单了。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可是,了然于心的,那麽简单的东西,一遍一遍地温习,不是傻劲麽?白费功夫,并无乐趣。”
萧珣笑了笑,继续说,“朕亦记得,大司马说那话时,神色很是严肃,像极了先帝。朕那时便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又拿起了书。”
“过了那麽多年,朕直到如今,才想明白了大司马的苦心,深以为然。”萧珣敛起了笑,“大司马说的对,吾日三省吾身,多省,也要多想。哪怕最简单的书,最简单的一句话,多读几遍,多思多省,也会有不一样的心得。”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下了去:“其实那时候,你想告诉朕的,是‘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萧珣目光灼灼,比狭窗里透进的光亮还要锋利两分,剑刃似的,逼近了瞿阳,“是不是?”
“这是圣人的教诲,听陛下这麽说出来,臣倒是听不懂了。”瞿阳眉心微微一蹙,声音平和,“为谁谋?与谁交?”
“萧珩。”
瞿阳盯着萧珣,忽然呵笑一声:“多思,多省,可陛下未免思得太多,思得太过,有些荒诞不经了。臣是不是少教了陛下一句,为人君者,其所思所行,当实事求是?太傅看来,也没教过陛下?”
“荒诞麽?”
萧珣望着他。
“这是臣听见过最荒唐的笑话。”瞿阳不屑道,“萧珩不正是死在了臣的手下麽?他畏于臣的威慑,惧于长水宣曲胡兵的阵势,不战而败。”
“您说,臣为萧珩谋,是谋取逆贼的谋麽?与萧珩交,是交战的交吗?”
萧珣啜了一口茶,徐徐道来:“天狩三年十月庚寅,大司马同先太子在长街相遇,说完了几句话之後,下了战马,仍同先太子行了礼。”
瞿阳唇角难以察觉地抽了抽:“怎麽?陛下看见了?”
萧珣嗤了一声:“在场的长水宣曲胡兵,当日,受命後退了三丈远,听不见,但都总有看见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大司马。”
他说着,放下茶盏,微不可察地提起了唇角:“你朝他拜下,行的臣礼。”
瞿阳哼笑出声:“那又如何?行一个礼能代表什麽?那时候陛下尚未废黜先太子的太子之位,臣朝天家太子行臣礼,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是。朕小时候,关于这拜,听过很多说法。
“有人说,这一拜是挑衅。你有意提醒太子,君臣之礼不可废,在先帝跟前,一个没有登基的太子,哪怕是四十年的太子,也永远是人臣。
“有人说,瞿大司马十分虚僞,到了这种索命的关头,还行这些虚礼。也正是这样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才让先帝信你,觉得你永无谋逆之心,永远忠于萧氏江山,才把朕和社稷都托付给了你。
“还有人称,若是阴司之君有一张脸,那一定是长着瞿大司马的模样。”
瞿阳唇边溢出一声冷笑,阴恻道:“最後这句话,是陛下说的吧?”
萧珣垂了垂目,轻笑着应下:“是。”
瞿阳轻嗤了一声:“等老臣这两日入了地府,见到了阴司之君,一定托梦给陛下,告诉陛下,他是不是真的长这副模样。”
萧珣的笑僵在脸上,默了好一会儿。
“不必。”
“一时半会儿,朕怕是遂不了大司马的意了。”
萧珣叹,“那日,你行完了臣子之礼,先太子亦朝你拜了行的是,平辈友人间的拱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