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答:皇孙殿下,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那是带着进贤冠的太学博士。
有人援引孟子,称,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那是布衣求仕的儒生。
有人说:我们这样的人,没有什麽比活着更要紧……
水从他的周身漫上来。
那铁锈的双手抚着他的面颊,拍打着他的面颊。
水不再安稳,不断翻腾,不断激荡。
许许多多的身影,许许多多的面庞,都在水里。他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
他们的面庞越来越清晰,好像他的邻人,好像翠微山的乡民,好像淮阳书院里的人,好像他在思齐苑见过的,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
他们在他经年的梦里来来去去,不休不止。
活着……活着……
“兄长,兄长!”七岁的她,像雀鸟一样朝他而来。
她扑到了他的怀里,让他一个踉跄,痛,痛……那是活着的滋味。
“你给我活着!阿钰!”
这是……萧珣的声音。
从水的漩涡里传来。
他转头看见了他,捂紧了心口。
接下来的记忆纷繁杂乱,水成了漩涡,夜也成了漩涡,人亦然。
换下湿衣,服了药,他仍做了一些乱梦,船舱里黄昏的朱砂红,火焰的红色,以及血的红色,不断漫开在眼皮上,最後又都成了昏殿中的灯火,不知身在何方。
神智清醒了些,头脑仍是胀痛,他从陌生的内室中走了出来。
殿中空寂,杳然无声,唯有更漏滴答,指向人定。
萧珣背身,闲闲坐在一方案後饮茶,像是在等着他。
林榆缓步走上前去:“陛下,阿鸢她……”
“喝了药,歇下了。”
“她歇在何处?”
“自然有空的宫室让阿鸢安置。”
萧珣好整以暇地看了过来,“怎麽?在朕的宫里,有太医宫女,你不放心麽?”
“这儿是?”
“宣室,西偏殿。”
林榆微怔,朝他拜下:“草民多谢陛下相救。”
“不是朕。”萧珣幽幽道,“是一个羽林骑下水拉了你一把。”
“哦。”林榆轻轻应道,“草民恳请陛下告知名姓。好前往答谢。”
“姓——李。”萧珣信口胡诌,“名,六。”
林榆琢磨着“六”这个名,萧珣母家外亲是李姓,而他在兄弟中行六。
林榆仍记得,小时候,阿父有时会亲切地唤萧珣“小六”。“小”与“萧”恰好近音,他有时使促狭,冷不丁叫他一声“萧六”。
他颔首,恭谨称是:“草民明日会求教光禄卿,好找到这位李名六的大人道谢。”
萧珣抿了一口茶:“羽林骑随行护卫,是职责所在,用不着你专程去道谢。”
放下茶盏,他又道:“何况,凌风近日有命在身。左右将军,从朔方回来之後,一个因要回乡赡养老母,一个因战时伤病,陆续乞了骸骨,凌风回了长安後,被朕派去接管了京畿三辅的大军,如今还在整顿军务呢,没工夫搭理你这些微末的事儿。”
林榆了然,略一提唇角:“既如此,那,多谢陛下,派人相救。”
“免了。坐吧。”
萧珣声音凉凉:“最难的时候,都能活着,你给阿鸢以‘鸢’为名,多麽坚毅,多麽不可一世。不成想,到了自己身上,这般不堪大用。中了药,一时半刻受不了了,就要寻死?”
他自斟了一盏茶,碧玉壶泠泠落于案上。
“在下并不是要寻死。”
萧珣冷嗤:“你明知道太液池水深三丈有馀,遍布暗礁水草。夜黑风急,你跳下去,不是等同于寻死?”
林榆容色淡淡:“在船舷边上走得踉跄,不慎在水里掉了个东西。”
“什麽东西那麽贵重,比你的命还要紧?”
林榆轻描淡写地说:“不值几个钱的东西。让陛下见笑了。”
萧珣蹙眉:“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