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二虎竞食”与“嫁祸激将”之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虽未立即掀起滔天巨浪,却在徐州这片本就不甚安稳的水域下,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暗涌。
夏末的郯城,空气中仍残留着几分燥热。州牧府邸的书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不断弥漫在室内的凝重气氛。刘备端坐主位,面前那张雕刻着精致云纹的紫檀木案几上,静静摆放着一封以火漆封缄的正式文书——正是曹操以兖州牧身份来,承认他“权领徐州事”的书信。
绢帛精致,措辞客气,可刘备握着这卷文书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脸上寻不到半分得偿所愿的喜悦,浓密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深邃的眼眸中沉淀着化不开的忧虑与沉重。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分坐两侧的心腹僚属。糜竺、孙乾、关羽、张飞,皆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决断。
“诸位,”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将文书轻轻推至案几中央,“曹孟德这份‘厚礼’,我等是接,还是不接?”
糜竺今日穿着一袭深青色儒袍,衬得他面色更为肃穆。他率先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主公,此信来得突兀,且偏偏选在吕布驻留小沛之时。曹操雄踞兖州,其心叵测。此举名为承认,实为离间。若主公坦然受之,置吕布于何地?彼必以为主公借曹操名分,欲巩固权位,挤压于他。猜忌一生,祸乱不远矣。”
孙乾紧接着补充,他性情更为细腻,此刻眉宇间也满是忧色:“子仲兄所言极是。而且,近日边境颇不宁静。据下邳来报,夏侯渊麾下精锐轻骑,数次越过边境,袭扰劫掠。蹊跷之处在于,他们似乎只盯着奉先将军麾下掌控的几处矿场、庄园动手,抢掠财物,焚烧粮草,对近在咫尺的、由我军直接驻防的据点却秋毫无犯。事后虽在现场遗落些许带有并州军标记的残破箭矢、鞍鞯,伪装成误会或流寇所为,但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奉先将军为此已多次遣使前来,言辞一次比一次激烈,责问我军巡防不力,乃至……乃至质疑主公是否纵容曹军,有意消耗其力量。”
此言一出,坐在右侧位的关羽猛地睁开半阖的丹凤眼,卧蚕眉下,寒光乍现。他一手抚过胸前飘逸的长髯,声音冷冽如数九寒冰:“大哥!吕布何许人也?三姓家奴,背主求荣,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其暂栖小沛,不过是势穷力孤,权宜之计。曹操此计,固然歹毒,意在令我徐州内斗,他好坐收渔利。然则,借此机会,正可整顿内部,肃清宵小。对吕布,当外示宽和,内紧戒备。明面上,依大哥之意,以诚相待,晓以大义;暗地里,需严明法度,整军经武。若彼安分守己,暂且容他;若其胆敢有丝毫异动……”
关羽没有再说下去,但那骤然提升的杀气,已然弥漫整个书房,案几上的茶杯仿佛都凝上了一层寒霜。
“二哥说得对!”一旁的张飞早已按捺不住,豹眼圆睁,虬髯戟张,蒲扇大的手掌重重拍在身旁的矮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跟那三姓家奴讲什么仁义!他若老老实实待在沛县便罢,若敢起什么歪心思,俺老张的丈八蛇矛第一个不答应!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刘备看着慷慨激昂的两位义弟,心中却是百味杂陈。他何尝不知吕布非池中之物,难以久居人下?他抬手,向下虚按,止住了张飞后续的话语。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云长、翼德,稍安勿躁。”刘备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与坚持,“我知你二人心意,亦知奉先……非易与之辈。然我既以‘信义’立身,召其入徐,共抗外侮,岂能因曹操一纸文书、几次嫁祸之袭扰,便先行猜忌,自毁长城?若如此,天下人将如何看我刘备?今后还有何人敢来相投?”
他目光坚定起来,做出了决断:“曹操文书之事,暂且压下,不予公开宣扬,亦不举行任何庆典。元龙(陈登)在广陵,文珪(昌豨)在东海,皆需暗中告诫,对此事保持沉默。边境袭扰,我即刻修书一封,备下厚礼,亲自向奉先解释,言明此乃曹贼奸计,切不可中其圈套。同时,加派兵马,由子仲(糜竺)统筹,与奉先军协同巡防边境要隘,一视同仁,绝不给曹军可乘之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刘备竭力维持着徐州表面和平的同时,另一股更加隐蔽、却同样致命的暗流,已在徐州境内悄然蔓延。
曹操派出的精干细作,如同幽灵般渗透进入徐州的市井街巷、军营内外。他们装扮成行商、游侠、乃至落魄文人,在最容易滋生是非的茶楼酒肆、营房角落,用看似无意、实则精心设计的言语,散播着一条极具煽动性的谣言:
“听说了吗?兖州的曹使君……原本是最属意温侯吕布来做这徐州之主的!为何?温侯勇冠三军,天下无双,名头响亮,足以震慑袁术、曹操这些窥伺徐州的豺狼!可惜啊,刘使君……动作太快,得了陶老州牧的遗命,又得了糜家、陈家这些本地大族的支持,木已成舟,曹使君那边也不好强行干涉,只得顺水推舟,承认了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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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此事?难怪温侯屈居小沛,心中定然不忿!”
“是啊,听说温侯部下对此都颇有微词呢……”
“嘘!慎言!慎言!”
流言如同无形的瘟疫,悄无声息地腐蚀着信任的基石,尤其轻易地便钻入了小沛城中,那座临时作为吕布府邸的宅院。
“砰!”
一声脆响,精致的青铜酒樽被狠狠掼在青石地上,酒液四溅。吕布猛地从主位上站起,高大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英俊却略带戾气的脸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双虎目中燃烧着屈辱与暴怒的火焰。
“刘备!大耳贼!安敢如此欺我!”他低吼着,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若非某家势穷来投,这徐州,这郯城,焉能轮到他一个织席贩履的村夫来坐!什么曹操文书!什么陶谦遗命!原来本该是某的!定是这大耳贼暗中作梗,巧言令色,蒙蔽了陶谦老儿,又抢先一步,夺了某的州牧之位!”
陈宫坐于下,看着暴怒的吕布,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沉声劝道:“温侯!请暂息雷霆之怒!此等流言,来路不明,语焉不详,分明就是曹操麾下谋士,如程昱、郭嘉之流,精心策划的反间毒计!其目的,就是要激怒温侯,与刘玄德反目成仇!刘玄德或许并非真心接纳我等,但他目前表面上仍以礼相待,供给粮草,划地安置。我等人地生疏,兵马疲惫,实乃寄人篱下,此时若与刘备决裂,正中曹操下怀,无异于自寻死路啊!还请温侯隐忍,从长计议!”
一旁的高顺依旧默然不语,如同磐石,只是紧握的拳头显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张辽则上前一步,他面容刚毅,眼神沉稳,拱手道:“公台先生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温侯,曹操奸诈,此计狠毒。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夏侯渊部袭扰,专挑我防区,刘使君虽加强巡防,但其麾下如曹豹等徐州旧将,向来与我不睦,难保不会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与曹军有所勾连。我等确需提高警惕,加强戒备,未雨绸缪。”
吕布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陈宫与张辽的话他听进去了一些,但那股被轻视、被欺骗的怒火却难以轻易平息。他死死攥着拳头,骨节出咯咯的声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隐忍?戒备?某吕布纵横天下,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他虽未再咆哮,但那深种于心的芥蒂与猜疑,已然如同毒藤,缠绕上了他与刘备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纽带。
与此同时,广陵太守陈登奉刘备之命,巡视各郡,安抚因边境袭扰而惊惶的流民,整顿军备,以防不测。这一日,他行至下邳西境,亲自察看了几处被“不明骑兵”劫掠过的矿场和村落。
现场一片狼藉,被焚毁的屋架犹自冒着青烟,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和零星的血迹。陈登蹲下身,捡起半支残留的箭杆,箭簇制式普通,但箭杆的木质和捆绑羽毛的手法,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属于徐州本地,亦不似寻常流寇的规整。他又仔细询问了幸存的村民和驻军,得知来袭者动作迅猛,目标明确,对地理似乎颇为熟悉,抢掠之后便迅遁入山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登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那双睿智的眼睛微微眯起,眺望着兖州的方向。夏末的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丝,也带来了远方隐约的血腥与焦糊气。
是夜,在下邳驿馆的烛光下,陈登铺开一方素帛,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下一封密报,遣快马直送郯城。
他在信中详细陈述了勘察所见,然后写道:“……主公明鉴:近日流言与边境袭扰之事,看似孤立,实则环环相扣,手法老辣周密,绝非寻常盗匪或偶冲突所能为。观其行事风格,虚实结合,攻心为上,颇有曹营谋士,如程仲德之冷峻、郭奉孝之奇诡者所为。甚至,登隐约觉其背后,或亦有那位近来声名鹊起、思路往往出人意表的周晏周子宁之影响。前番兖州之内,离间吕布与张邈、陈宫,其计谋脉络与此颇有相似之处。彼等用意,绝非单纯掳掠,意在搅乱徐州,使我与吕布内斗,彼则可坐观虎斗,伺机取利。”
“主公怀仁,欲以诚待人,然对吕布之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对曹营层出不穷之诡计,不可不察。登以为,当外示宽和,继续安抚吕布,以免授人以柄;内则需紧守关隘,秘密调整布防,尤其需注意丹阳兵统帅曹豹等与吕布过往甚密、或对主公新政心存不满之将领动向。广陵、下邳一线,等自会加紧整训,以备不虞。必要时,”陈登的笔锋在这里微微一顿,墨迹稍浓,“或可权衡利弊,先制人,然则,必须等待时机,师出有名,方能不失人心,不堕主公仁义之名。”
刘备在郯城府中接到陈登这封分析透彻、鞭辟入里的密报时,已是数日之后。他反复阅读着帛书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陈登那沉稳而忧虑的面容。他放下密报,独自一人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棵开始飘落黄叶的古槐,心中凛然,更添沉重。
“元龙亦看出此乃曹计……奉先啊奉先,操之奸计如网,望你我能同心协力,莫要自陷其中,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啊。”他喃喃自语,那叹息声融入秋风中,显得格外苍凉。
他深知陈登之能,其判断往往一针见血。然而,知晓是一回事,破局又是另一回事。在曹操精心编织的这张大网之下,徐州之地,表面上因刘备的竭力克制与安抚,尚且维持着一触即破的平静,实则水下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那脆弱的平衡,不知何时,便会轰然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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