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望着端坐听众席位的从萤,却没有从她脸上找到被人冒充后的不甘和愤懑神情,她反而含笑与倚云对望,彼此默契地点头相交。
晋王不免惶惑:难道是阿萤自己为倚云取了这个号,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华表柱上的灯笼已射落过半,国子监若再输下去,眼见着就要落败。这些志得意满的监生们终于感到慌张,一时竟有些怯战,幸好那徐凌志脑子转得快,连声道:“快去请知卿兄!快去请知卿兄!”
狄知卿,荣阳狄氏之子,刑部右侍郎狄飞霜的幼弟。
姐弟二人皆以博学聪敏知著,姐姐狄飞霜嫁与谢氏,以女子之身承继父亲衣钵,在刑部手握杀伐。弟弟狄知卿放弃门荫,连中三元,如今正在户部任金部司郎中。
狄知卿受邀而来,听说要登台欺负年轻姑娘,本要拒绝,又见国子监输得太惨,实不忍心。在徐凌志等人的百般推请下,终于登上高坛,极致的谦让里反而显出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慢:“承让了。”
他接过侍官手中弓箭,亲自射开灯笼,接下论题。
与国子监那些自视甚高的监生不同,狄知卿是真的腹有诗书。他负手而立,远能引经据典,近能衔接朝政,论证缜密而不赘余,很快就博得一片喝彩声,轻松连赢三题。
台下的听众纷纷将绢花抛给狄知卿。
眼见两边的差距在飞快缩小,华表柱上的题目也越来越少,倚云有些心急,正要迎难而上时,却见人群里的从萤朝她打了个招呼。
倚云悄悄离开高坛,走到从萤身边,听从萤低声道:“此人难缠,你为我准备一身太仪服制,一顶幂篱,要快。”
倚云惊讶:“你要亲自去打擂
?”
从萤点头:“公主那边,烦你帮我遮眼。”
待从萤换过衣服、戴着幂篱登上高坛时,华表柱上的灯笼已被全部射开,凭着狄知卿这番力挽狂澜,太仪女学与国子监竟然输赢持平了。
狄知卿含笑摇摇头,两边都看不上,转身正要离开时,身后响起一道清泠女声:
“狄郎君可否再留一题,决出胜负?”
狄知卿转头,见是一戴着幂篱的窈窕女郎,虽看不清容貌,仍觉气韵清正,心中生出些怜爱,好意对她道:“如今这个结果,对彼此都说得过去,若是再有一题,太仪女学情何以堪,姑娘恐也要伤心。”
从萤说:“你不敢。”
狄知卿被她的挑衅逗笑了,见她非要自取其辱,只好欣然应战:“先说好,输的人不许哭,我不愿欺美人伤心。”
从萤未置可否,望了一眼华表柱说道:“华表柱已经空了,这最后一题的题目,就请狄郎君出吧。”
听上去,她竟比狄知卿更自大一些。
第7o章故旧
狄知卿出身荣阳狄氏,狄氏是谢氏姻亲,受谢氏影响,于《淮南鸿烈》的解诂学上有很深的造诣。因此狄知卿所出题目,与《淮南鸿烈》有密切的关系。
“桔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貉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这是《淮南鸿烈》中的原句,狄某以为,女子弃中馈而谋书文,正如桔树江北、鸲鹆过济、豹渡汶水,是易性移势之举,徒劳费力,终无所成。”
为了论证这个观点,狄知卿信手拈来许多典故,虽娓娓道来,颇有气势,更兼文辞简畅、气度清正,引来场下许多听众的附和。他话音未落,就有许多人抑制不住激动,要将手里的绢花抛给他。
这样压倒性的局面,令太仪的女学生们都为从萤捏了把汗,淳安公主也有些坐不住,挑开帷帐一角,对倚云说:“这姑娘真的能应对吗,本宫觉得这样的局面,恐要落樨山人亲自下场了。”
倚云心里虽没有底,却知道从萤的水平远在自己之上,宽慰公主放心。
身侧默默听了半天的晋王突然出声道:“公主不必烦忧,我赌公主能赢。若是公主赢了,我代这位姑娘,向公主求个恩典。”
淳安公主问:“什么恩典?”
晋王云淡风轻地一笑:“公主能给得起的恩典。”
狄知卿的话音落下,听众欢呼许久才平息,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从萤身上,化作一阵灼热的风,轻轻吹拂着珠纱幂篱。
而幂篱里的人仿佛与世隔着高山冰雪,从容冷清,没有被激起丝毫的波澜。
她开口,声音也是清泠泠的:“阁下所言,是伪作。”
这短短一句话令狄知卿蓦然愣住,他面上露出一瞬荒谬的神情:“怎么可能,‘桔树之江北’一句,正写在开篇原道训中,读过《淮南鸿烈》的人必然都知道,怎么可能是伪作?”
从萤轻轻摇头:“世家治学,容易以谬传谬,子弟偏听偏信,正是其弊端。可惜狄郎君不知,此言本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总叙》,两百多年前郑玄引此句为《淮南鸿烈》做注,弟子们传来抄去,将其谬传为《淮南鸿烈》中的一句。考校其原旨和文辞,与《淮南鸿烈》的衔接并不流畅。”
她声音平稳,论证有理有据,狄知卿忽然觉出一阵冷汗,渐渐心虚起来。
只是这一时半刻如何求证?
狄知卿便不肯承认:“主张者需举证,姑娘口说无凭,岂能空口断其真伪?”
从萤听罢此言,忽然笑了。她笑的声音不大,仅狄知卿能听见,那是一种温和友好的轻嘲,仿佛他是甫入求学之道的后生,而她如师如长,已看透他惭颜强撑的心思。
从萤说:“看来狄郎君公务繁忙,已有许久未深研《淮南鸿烈》解诂学了。这句话是伪作,并非是鄙人的看法,乃是去年谢相所作《淮南子旧注校理》中的观点,听闻狄谢两家常在一处清论《淮南鸿烈》解诂,狄郎君现在就可回家向令尊长求证。”
狄知卿诘然无言,只觉得口干舌燥,一时连心跳都延宕了一下。
此事若是真的,那他简直太可笑了,连真伪都分辨不清,方才的夸夸其谈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公主身边的女官甘久适时送上来一本《淮南子旧注校理》,狄知卿颤抖着手翻开,目光停顿在某一页便不动了,眼见着他脸色渐渐转白,额头析出冷汗,最终出了一声十分无奈的苦笑:“的确如此……是我学艺不精了。”
从萤问:“那狄郎君基于此句而成的女主中馈之论,可还需要我逐句辩驳?”
狄知卿:“不需要,我认输便是。”
他虽自负,尚算磊落,面向从萤,端端正正作了个揖,从萤亦回礼道:“承让。”
然后她施施然转身离开高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