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的路上,我与熊图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头顶归巢的鹭鸟飞过,熊图骤然问起:“那日曾听你说——周弘对你有大恩,不知他做过何事,令青娘子如此看重?”
我的视线逐飞鸟去向远方:“在我十六岁那年,淯井盐乱,波及南广。我娘传信被流矢所伤,路遇大宋官军,问其遗愿——我娘希望能将她的尸首送回客栈,是周弘甘冒危险成全她,也成全了我们全家。”
熊图垂下眼帘,沉默许久方道:“熊某的十六岁,亦是刻骨铭心,青娘子要听一听吗?”
我抄手道:“愿闻其详。”
熊图缓缓道:“我七岁时,家父早逝,生母随後改嫁。祖父年迈,无奈之下,将我送至袁州友人开设的书院寄读。
“袁州地处汉夷混居之地,我常年借住在业师家中,师父丶师娘待我极为亲厚,不仅悉心教导,更缔下婚约,将独女许配于我,使我身心有了归处。”
略顿了顿,哑声又道,“十四年前,我与他们辞别,赴宜春县试。临行前,师娘为我备好干粮,叮嘱我路上小心。谁知这一别,竟成永决。
“就在我出发後不久,五溪蛮叛乱,冲入汉人聚居的乡镇洗劫。书院所在小镇——一百三十七户,六百馀口,无一幸免。我的恩师丶师娘丶小师妹,书院同窗……全部葬身于那场劫难。
“也是从那时起,我便立下誓言——终此一生,守护汉人家园,绝不再让西南边境的汉人成日生活在心惊胆战之中,遭受蛮夷的屠戮。”
我闻之慨然,轻声问道:“那你觉得——这些年,你做到了麽?”
熊图目光灼灼,看向我道:“熊某有愧。一直以来,重汉轻夷,重剿轻抚,非但未能消弭仇恨,反令其加剧蔓延。
“如今想来,不少世居此地的汉人,因不堪其扰,不惜抛荒北迁,举家合族搬往嘉州丶荣州,甚至昌州丶资州。长此以往,汉人渐稀,夷人益衆,而留下的汉人百姓——他们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最为可虑的是——朝廷要想守住这块土地,惟有不断增兵。蓄养军队,开销巨大,这些银钱终究要从赋税中来,末了还是会压到中原普通百姓身上。”
我负手低叹:“熊屠,熊大人,若非亲耳所闻,我委实不敢想像,这一番话——竟然出自你口。”
熊图朝我揖手:“熊图往日多有得罪,在此诚心致歉,还望青娘子能够见谅。”
我欠身笑道:“可惜大人的伤势迁延不愈。不然,按我们僚人的规矩,高低是该请我喝上一杯的。”
熊图亦是笑道:“不如,我明日请你喝一杯便是。”
“我可没空。”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明天月末大集,我得去茶马行市当判官。”
熊图兴致勃勃道:“听闻悦州榷场复市不过半年,贸易额已跻身‘西南半壁’三甲。熊某有心前往,不若与青娘子同行?”
这人还有完没完了……
我顿足,白了他一眼道:“早些回你的泸州府衙吧,熊大人。你在我客栈呆了这麽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一直想见的柳先生,今日也见着了。你究竟还有何心愿未了?不妨说出来,我青娘子救人救到底,看看还有什麽能帮到你的?”
“既然青娘子让我说,那我便说了。”
“你说,你说。”
熊图敛了笑意,执手转向我,郑重道:“熊图深受娘子大恩,仰慕娘子大德,盼能与你结为夫妇,不知青娘子能否应允?”
我瞪眼打量此人,有些後悔此前说过的话:眼前的麻烦,何止是排得上号,简直是名列前茅……
林钟啊林钟,你到底捡了个什麽东西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糟心地摆摆手:“熊伯通你够了。虽然你长得还行,算是个长处,但我已经过了看脸的岁数了。我们俩不合适!”
熊图长睫微颤:“我的长处不止于此,你不妨尝试多了解了解。”
“省省吧。”我扭头,瞧见西沉的太阳,心绪莫名暴躁,“你的长处,于我而言,不值一哂!”
熊图近前一步,语气和缓道:“青城,你为何不能平心静气些,不要对我怀有那麽大的偏见。”
“好!我平心静气告诉你——熊伯通,我丶俩丶不丶合丶适。”
“我们……哪里不合适了?”
我飞快道:“哪里都不合适。”
熊图微微俯首,神色认真道:“我觉得挺合适的。”
我扬眉,直视他的眼睛:“那你说来我听听。”
熊图摸了摸鼻子:“譬如我有癗症,脂粉嗅之即发,而你似乎……并不喜这些,与你在一处,感觉很安全。”
“嘁。”我没好气道,“没见过你这般一厢情愿的。不施脂粉,难道一定是不喜欢吗?那这世上的穷人,岂非都不喜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