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毁灭吧。
扶苏面无表情地把朝食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像一只没有感情的进食机器。再美味的七宝素粥、梅花汤饼、茯苓糖糕都被他吃出了生命体征维持餐的感觉,膳房师傅见了要哭出声的。
坤宁宫的宫人,有两位是跟着扶苏一起去了大相国寺。都被周围的人悄悄打听过昨天发生了什么,才让成王殿下如此明显的低气压。可连他们也一头雾水。
而且,成王殿下他虽然小脸皱巴巴的。可是他朝食一口没少吃,没说过一句斥责下人的话,没砸过东西,被带去资善堂上学的时候更没闹脾气。
宫人也不知这种情况该不该上报了。要是报上去是一场乌龙,官家和娘娘嫌弃他们小题大做了怎么办?
扶苏没注意宫人的心情,乘着小轿子抵达了资善堂。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同窗朗朗的读书声回荡在耳边的时候,他的负面情绪一下子达到了极点。
他面色如常地走进了教室,加入了晨读的队伍中,口中一遍遍吟诵着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论语》,心中突然感觉自己荒谬到了极点。
如果不想当太子的话,其实有一千万种方法。就比如说现在,他大可以当场撕书痛骂孔老夫子枉为圣人。或者故意藏拙,《千字文》第一行教十遍也背不得,都不会走向今天的境地。
是他自己太过傲气,不甘心明珠蒙尘,被别人当成傻瓜。也不甘心远离那个位置之后命运只能任人摆布,才会流落到今天的境地。说到底,都是他自己活该。
司马先生的课一如既往地没意思。像没被腌入味的白肉,干货满满,吃一口也能满嘴流油,但是怎么咽也咽不下去。今天他讲的篇目是《论语·先进篇》。
孔子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等几个弟子讨论各自的抱负。
子路想治理千乘之国,三年后使百姓勇武知礼。冉有想治理个小国家,三年使百姓富足。至于礼乐就要另请高人了。公西华愿意在宗庙的祭祀中担任司仪。
几位学生都是孔子论道的熟面孔,但孔子这次却罕见地对他们的志向保持微笑,一言不发。最后一位曾点则放下乐器:“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暮春时节穿着春天的衣裳,和六七个成年人,六七个童子一起在沂水沐浴,在舞雩台上吹风,唱着歌回家。
孔子这回开口:“我赞成曾点的想法。”
台上的司马先生还在奋力讲着:孔子这一段表露的态度看似“碌碌无为”,实则是大大的“有为”。正因为曾点描绘的正是礼乐教化后的终极图景,是儒家天下大同的目标,他才会慨然发出感叹。
扶苏却已经神游天外了:他也好想浴乎沂、风乎舞雩。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然后自然风干,曾点未免也太会享受。对了,这个曾点还是曾子的爸爸,就是那位为了信守对儿子的承诺亲自杀猪的曾子。不知道曾子小时候见过曾点杀猪吗……
“哪有那么复杂?就不能是孔子真的想洗澡了吗?”
忽然之间,一句极细的吐槽像小虫子一样钻入扶苏的耳畔,让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过来。他悄悄扭头向四方瞥去,正好与晏几道游弋逡巡的目光对上。
确认过眼神,是都想洗澡的人。
下课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坐在了一起。
晏几道:“唉。”
扶苏:“唉。”
至于彼此叹气的是什么,他们谁也没问谁也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过扶苏大约能猜到一点。除了开历史挂的他自己不算,晏几道是资善堂里学得最好的人,大好几岁的赵宗实也比不过他。他学什么都一点就透,不须多说什么。
宋祁还好,但司马光可不是一点就透的教学风格。再看两人后世的发展,一个以写风月诗词闻名,一个是赫赫有名的保守卫道士,两人的相性南辕北辙。晏几道在司马光手底下读书能开心就怪了。
……不不不,就算是我,也受不了啊。
晏几道静静看了一眼扶苏,突然整个身子趴倒在桌子上。伴读的目的是当皇子的尺度,他这种坐没坐相的行为要是被老师看到了,肯定会被狠狠训斥一顿。
但他却依旧没骨头似的趴着:“殿下,我不想来资善堂读书了。”
扶苏:“……?”
晏几道:“我没开玩笑。”
他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殿下你也看到了,这里……不是我想要的。”
除了天然相性不合的老师外,还有来自家中的压力。阿爹偶尔会问他成王殿下是什么性子,是否真如传言般是个神童。阿娘、哥姐、仆婢们却会讲得更直白露骨些:成王殿下就是你未来的登云梯,你只须攀上他就一辈子不愁了。
有个别还会酸言酸语,说什么要是再年轻几年选上的说不定会自己。以为他听不懂被他怼了后又恼羞成怒地闹脾气。
晏几道反感甚至恶心上述的一切。
他的同窗都是好人,成王殿下更是难得漂亮可爱还有意思的。但他不喜欢他们被人当作谈资,被当成饭菜称量的感觉。
晏几道思及于此,下意识捏紧了袖角,就见到扶苏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当晏几道以为他会拒绝、甚至于训斥自己的时候,却听到他问道:“你阿爹知道这件事了么?”
晏几道:“我会说的,我今晚回府了就告诉阿爹。”
虽然阿爹极有可能会大动肝火,会大骂他不知好歹,但他还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最差的结果,无非是他以后会被家族当成弃子,但家里至少还能管他一口饭。那样就足够了,比现在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好。
扶苏笑了笑:“那你去吧,我同意了。”
他甚至有些羡慕晏几道的干脆果决。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自己心里都知道。
那么我呢?
扶苏想起未能说出口的“我不想当太子”,惊觉自己当时果然一语成谶。错失了那么好的机会,现在再说已经来不及。官家已经知道他聪明且有意藏锋,他会作何感想?
——我奉若至宝的东西,你却弃之如敝屣,甚至不惜自污来摆脱?
“………………”
“……殿下?”
“殿下!”
直到被晏几道轻拍了拍肩膀,扶苏骤然回神,才发觉自己刚才思绪又飘远了。果然啊,他纠结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事,现在再过一遍发现还是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