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元郎,这是刚从垂拱殿出来吗?要去哪里啊?”
扶苏扬了扬报纸的底稿:“官家有事要和范相、富相商量。我负责从中传个话。”
“看起来心情不错?”
“那可不,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类似的寒暄扶苏一路上碰到了许多,他都回以相同的微笑对应。不管是真情好意、还是话里带刺的人,都在他那张糯乎乎白团儿般的脸蛋、和乌莹莹的大眼面前败下阵来。
扶苏一路畅通无阻走到枢密院。他发现,越靠近枢密院,有空和他搭话寒暄的人就越少、来往之人的脸色也越严肃。就连他自己也不免受到感染,原本轻松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但扶苏却并不讨厌这种气氛。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范仲淹,后者见他来也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你来得正好,为师恰巧有事要找你,不用多跑一趟了。”
“嗯?您有什么事要找我?”
范仲淹露出似无奈似欣慰的表情:“还不是你那编排了武侯的话本子惹的祸。”
扶苏摸了摸鼻子,心虚不已。他的手立刻伸进袖袋,试图摸出报纸的底稿,展示一下自己的辟谣新作,就听到范仲淹徐徐说道:“也不知怎的,那本子传到汴京以外的地界去了,就有商人们成片前来汴京,想要买入棉花种子。”
“但第一批已在汴京附近发完了,官府手上哪还有种子。但他们偏偏不依,都闹到我前面了,现在就在汴京住下了,说不拿到种子不肯走呢。”
“是哪里来的商人呀?”扶苏问。
不仅消息灵通不说,商业头脑也相当灵敏。而且有能量掀起声浪,一路闹到范仲淹跟前,说明财力也不一般。听起来是相当不错的合作对象。
范仲淹沉吟片刻:“似是苏杭一带。”
扶苏大大的眼睛倏然生光:“太好了先生,西北将士的冬衣有着落了。”
范仲淹:“……?”
“苏杭那一片不是一向纺织兴旺么?那里的商人们问我们要棉花种子,可以,我们还可以免费派发种子。但等到棉花成熟之后,他们必须返足数的棉衣给我们。”
“运到汴京,然后再……运到西北?”
扶苏:“对!”
范仲淹却迟疑了:“此举与商贾为伍、与民争利,有伤朝廷之颜面。”
“您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
扶苏缓缓道:“商业是最大的慈善。”
他掰起手指头数着:“朝廷在新地方推广了棉花、商人们得到了利润、苏杭的百姓们有新的工可做,荷包更宽裕、西北的将士也有冬衣可穿。怎么看都是天大的好事一桩。当然了,也有一点代价,就是……”
范仲淹:“就是,负责此事的老夫,要背上几句‘与民争利’的唾骂,对吧?”
扶苏连忙举起手来,丝质的袖子顺势滑落,露出半边莲藕一般的小白胳膊:“我也可以背的。不,还是全部让我背吧。”
有损范仲淹名声的事,他做不到啊!
“这天底下哪有老师主事,却让学生担责的说法?”范仲淹把扶苏的小胳膊按了下去:“罢了,更难听的名声也不是没背过。”
想当初,也就是去岁吧,他提出“明黜陟”等十条新政时,朝堂上的非难不知比现在多少倍。他还不是笑着坦然接受了。
扶苏听得心底酸软一片。
他当然知道,范仲淹所说的“更难听”指的是什么。更遗憾的是,历史上,范仲淹再未被起复,他的理想也一生未能实现。
扶苏极为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师,您以后的名声,肯定能传到千秋以后的。”
这是唯一的安慰。
“文正”的谥号因为范仲淹,成了文臣最高级别的美谥。岳阳楼也成为了五A级景区,背范仲淹写的文章,还能免门票钱呢。
范仲淹哑然失笑。
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对双方身份而言极失礼的举动——揉了揉扶苏的头,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温声道:“宗肃今日来枢密院,是有什么事呢?”
“噢,有的。”扶苏闻言连忙从袖袋中掏出报纸的底稿:“我想办一份报纸,通行于天下,尤其是百姓之间。底稿已经写好了,想来问问您落地实行。”
范仲淹在听到“通行天下”四字时,神情立刻严肃了起来。他一边展开了底稿细看:“先说说,你是如何构想的。”
这个问题,扶苏早有准备。
他清了清嗓子,把和同伴们商量好的细则尽数讲了出来。范仲淹也听得聚精会神,眉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不时露出思索的神色。最后,他点了点头:“依宗肃你的意思,为了办这个报纸,最终需要两个部门。”
“一是编辑报纸之处,二是负责审核、校对之人。倘若有其他民间之报纸,也当由后者一并负责。”
扶苏听得点头连连,心中不由得暗道:不愧是名相。一下就从人事架构上把框架撑起来了,接下来只需要填充内容与细节。
范仲淹又道:“前者暂且不提,后者,大约于你有些麻烦了。”
“咦?为什么?”扶苏挠头表示不解。
“既司校对、审核之责。御史台和谏院必会抽调人前去,所以……”
“哦,我和他们有仇,对吧。”
范仲淹沉痛地点了下头。因朝堂上一连串的风波,他的弟子和台谏已结下了天大的梁子。若非官家有意相护,大概早被谏官弹劾得连渣都不剩了。对台谏来说,天降一个可以卡赵小郎脖子的机会,他们焉能错过?
“或许有个和你关系不错的台谏……”范仲淹说完,自己都摇了摇头。按照之前谏院全员下场的程度,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