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日子像一碗放坨了的面条,黏糊糊地缠在一起。言川开始在话剧院和咖啡馆之间两头跑,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却亮得吓人。
有次他指导演员排练“等待”的戏码,自己先示范——站在舞台中央,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敲打大腿。就那麽站了十分钟,台下有个场务居然看哭了。
“绝了!”山羊胡导演激动得胡子乱颤,“这种具象化的焦虑!这种沉默的爆发力!”
闻也飞伦敦回来了,带回来的不是大本钟模型,而是一本二手哑剧画册,扉页有某个过世大师的签名。“捡漏了,”他说,“在查令十字街旧书店,差点被个法国佬抢走。”
言川收下画册,第二天就用里面的动作编了段新练习。他模仿画册里那个“被困在玻璃箱里的人”,但加了个转折——最後用额头轻轻抵住看不见的玻璃,像在倾听另一边的声音。
“这个好,”闻也看完练习说,“比原版还扎心。”
话剧排练进入瓶颈期。有个女演员始终找不到“喜悦中的悲伤”这种感觉,NG了二十多次。导演快要薅光自己的山羊胡:“我要的是笑中带泪!不是面部抽搐!”
言川让全场休息。他走到女演员面前,掏出手机给她看了一段视频——是咖啡馆监控录像,画面里老陈一边看报纸一边笑,笑着笑着突然擡手擦了擦眼角。
“他在看儿子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言川在本子上写。
女演员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再试戏时,她笑得眉眼弯弯,可嘴角的弧度却微微下撇,像月牙倒挂在夜空。
全体鼓掌。
就在话剧彩排前一周,出事了。言川深夜从话剧院回咖啡馆,在巷口被几个醉汉围住。他们抢了他的包,发现里面只有笔记本和笔,气得把本子撕得粉碎。
“哑巴还写什麽字!”醉汉哄笑着。
言川没反抗,只是蹲下去,一片片捡那些碎纸。有片碎纸上还留着闻也画的那个歪笑脸。
第二天他照常去话剧院指导,左手缠着绷带——捡纸片时被玻璃划的。演员们义愤填膺要报警,言川只是摇头。他在新本子上写:
“字在脑子里。”
彩排很成功。制作人看完激动地说:“这部剧会改变中国话剧的生态!”
只有闻也觉得不对劲。他看完彩排,把言川拉到後台:“你那个‘破碎’的动作改了?”
言川点头。
“为什麽?原来的版本更好——像打碎的镜子还在反射光。”
言川沉默地看着他。许久,在本子上写:
“镜子碎了。”
“就该是碎的。”
公演前一晚,咖啡馆提前打烊。老陈丶苏小姐丶小李都来了,说是要搞个小型庆功会。闻也抱来个纸箱,里面是他从各国机场搜罗的零食。
“同志们,”他站在椅子上,“明天咱们言老师就要征服话剧界了!我提议,为沉默干杯!”
大家用咖啡代酒。老陈感慨:“小言这孩子,像我们院儿里那棵老槐树,看着不言不语的,根扎得深着呢。”
苏小姐忽然说:“你们发现没有?言川最近表演时,那颗泪痣不太红了。”
确实,言川左眼下那颗总是泄露情绪的痣,近来安静得像粒普通的痣。
深夜,人都散了。闻也帮言川收拾杯子,突然说:“我申请转地勤了。”
言川擦桌子的动作停住。
“天天飞,腻了。”闻也把杯子叠得哐哐响,“地勤多好,脚踏实地。”
真实原因是,他上周查出来耳鸣加重,医生建议别再飞高空。但他不想说。
言川看着他,慢慢写:
“为什麽?”
“还能为什麽?”闻也咧嘴一笑,“地勤有员工宿舍,离话剧院近。”
窗外响起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呼吸。
言川走到那面白墙前,擡起没受伤的右手,做了一个极简的动作——只是张开手掌,缓缓贴在心口。
闻也看懂了。这是“收到”的意思。
第二天话剧首演,座无虚席。谢幕时,山羊胡导演把言川推到台前。追光灯打在他身上,那颗泪痣在强光下依然安静。
闻也坐在最後一排,看着台上。他想起父亲说过:有些鸟天生就不会叫,但飞得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