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萧国派了使者送来降书,想邀请孙家家主唐拂衣与漠勒王阿苏勒入城谈判,介时萧都将打开城门,两方的军队皆可入城护卫。
这自然是一个对三方都极其有利的提议。
且不说萧都城墙坚固,以如今萧国的实力,孙氏与漠勒想要攻下萧都怕是需要一些时间,就说萧都人口衆多,一旦开战,必是哀号四起,民不聊生,若能兵不刃血和平解决,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这种话从萧安乐的嘴巴里说出来,莫要说是唐拂衣和苏道安,就连小满都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权衡之下,唐拂衣给阿苏勒送去信件,邀其一同商议此事,哈兹姆实在今日午後抵达孙氏营地,原本这样的场合苏道安也该在场,但她主动要求回避,唐拂衣也清楚她在此事上的立场多有尴尬,便没有强求。
于是哈兹姆离开後,她便第一时间找到了苏道安,要告诉她商议的结果。
“漠勒认为可以谈判。”她开门见山,“哈兹姆说,阿苏勒会亲自率军入城,他也会陪同在侧。”
“嗯……”苏道安沉吟片刻,面上没有什麽特别的表情,声音里也听不不出什麽情绪,“若介时真是允许军队入城,萧都也算是有诚意了,漠勒与我们……与我不同,和萧安乐之间没有什麽深仇大恨,细想的话,确实没有什麽可犹豫的。”
“是我们。”唐拂衣纠正了一句,又问她,“涉川怎麽想?”
“你是指哪方面?”苏道安反问。
唐拂衣看着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直说:“萧安乐此番想必是吃准了我们对离城的感情,想以此与我们谈条件,但若是就这样接受投降的请求,一则等同于认可萧安乐萧国皇帝的正统身份,二则且在对她的处置之上也势必要参考漠勒的意见,虽说日後要取她性命大约也不难,但若你心中尚有恨意难消,受降于我而言便非上策。”
“涉川,我……”唐拂衣的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此事我始终不敢问的太直白,可事到如今,若你心中有恨,不论是对谁,我都希望你不要……”
话音未落,她见到苏道安忽然转过头看向自己,心头不由一颤,唐拂衣架在空中的手指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不要……呃,憋……在……心里……”她硬着头皮把後面几个字讲完,下一秒,腹部便被苏道安不痛不痒的打了一拳。
“呃……”唐拂衣下意识捂住肚子,装模作样呻吟道,“打……打得好……再来,再来一拳……”
苏道安原本就只是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对方如此“配合”,不由失笑。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事到如今才来问我恨不恨你,也太没意思了。”她拉起唐拂衣的手将她的一只手臂抱在怀里,又转过身去,靠在栏杆上,“至于其他人……”
“若要说完全没有,那也未免有些太没出息了吧?”
苏道安看着远处的灯火,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但很快那抹苦笑便消散在了清凉的夜风之中。
“我还记得,最开始到离城的那段日子,我的心里除了恨好像也没有什麽别的东西。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梦里尸身血海,有无数双手抓着我的四肢将我往下拖,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拼命地挣扎。每一个清醒的白天我都在想,只要我还活着,不论付出什麽代价,都势必要为我的父母亲人报仇雪恨。”
“後来何曦姐姐被草原十二部围攻而死,那个时候我想这些如今欺负我们的人,我一个都不要放过,我要将他们都杀尽了,杀绝了,让他们的亲人朋友体会到与我一样的痛苦,这笔账才算完。”
唐拂衣听着这些熟悉的字句,忽然间想起曾经的自己。同样的话从眼前人的嘴巴里说出来,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残忍,格外令人心疼。
“可是後来,外敌围攻,我不得不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守城之上。紧随而来的那个冬天饥荒蔓延,越来越多的人饿死,冻死。我下了很多道命令,大的小的,对的错的,到现在也记不清了。”
“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因我而活,就有一个人因我而死。可我无暇去想,太多太乱太难的事情填满了我的脑子,我像是一个麻木的刽子手,尽我所能让这座满身沉疴的城池再多称上一日有一日。然後,在某件事发生之後,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从不知道什麽时候起,竟被人如此嫉恶如仇的憎恨着。”
“我第一次感到愤怒。”
唐拂衣呼吸一滞。
“我不明白为什麽我要承受这样的憎恨,分明如果没有我,这离城的所有人早就已经尸骨无存。”
“可同时我也感到害怕,我害怕无法将这样的想法从脑中剔除的自己。”
“这种恐惧在其後艰难的岁月里一点一点变成失望与绝望,然後,到最後,如你所见,我逃跑了。”
“涉川,我……”
唐拂衣鼻腔酸涩,几欲落泪,苏道安却在此时侧过脑袋,略有些俏皮的冲她眨了眨眼。
“差点就逃掉了,可惜临门一脚,又被某人抓了包。”
“那个人说,要带我回家。”
想说的话全部堵了喉咙里,唐拂衣掩面偏头,她想自己如今的流泪哽咽的模样实在有些丢人,分明每次她都才是想要给予安慰的那一个。
苏道安擡起手轻轻拍了拍唐拂衣的头,笑着等她平复好情绪,才又再度望向远处的离城。
“老实说,我也不明白为什麽,事到如今,我甚至无法想象当年的满心愤恨的自己到底是什麽样子。”她一头托着脑袋,弯腰撑在栏杆上,“或许是因为,在那之後,我又经历了很多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我得知有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为枉死的将士们收敛尸骨,我去到他们长眠的青山,知道他们原来早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得以瞑目。”
“我看到轻云骑驻守了多年的崇州仍然是曾经的模样,有人护着那个不起眼的馄饨铺一直开到现在,广袤的西域土地上大家都还清晰的记得我母亲的名字。”
“我感受到曾今破败的离城在变得越来越好,曾经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已而离开的轻云骑,银鞍军将士们陆陆续续又都回到了这里,轻云二十四卫的姑娘们将一个承诺守了近百年,只待轻云令出。”
“再後来,我找回了何曦姐姐的刀,又拥有了一把能够弥补我手伤的漂亮的轻弓。”
“之後的三年,从离城一路向南,倒塌的城墙被扶起,饥肠辘辘的孩子得到吃食,流离失所的人们有了避雨的屋棚。”
“到现在,萧都就在眼前。”苏道安勾了勾唇角,那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笑,“那里不仅有我的家,也有许多如今银鞍轻云将士们的家。”
“你问我是否还有恨,我想大抵是有的。若是杀了她能让父亲母亲还有兄长他们活过来的话,我会毫不犹豫,拼尽全力。但如今……”
“我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将军浓墨般的眸子映出远处伏在城墙之内的点点星光,那些无比遥远的万家灯火,映在她眼中仿佛近在咫尺。
“比起为已经安息的人报仇,我更想好好的带活下来的人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