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质问
时值深秋,天高气爽。玉笙怀孕已近八月,腹部高高隆起,行动日渐不便。前些时日孕吐剧烈丶嗜睡乏力,近日总算好转些许,精神头也足了些。
这日午後,他倚在窗边软榻上,望着院中几株开得正盛的菊花,忽生几分外出散心的念头。他轻声对一旁看兵书的凌骁道:“夫君,近日总觉得闷在屋里有些气短,听闻锦梨园新排了一出《牡丹亭》,唱得极好……不知可否……”
言语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不易察觉的渴望。自怀孕後,他为安心养胎,已许久未曾出过门。
凌骁闻言立刻放下兵书,眉头微蹙:“你想去看戏?可你如今身子重,那戏园子里人多嘈杂,万一……”
“我会很小心的,”玉笙连忙保证,柔声央求,“就去看一小会儿,解解闷便回来。整日待在府里,实在有些憋得慌。”
见爱妻眼中盈满期待,凌骁心中顿时软成一片。他沉吟片刻,终是拗不过他,点头应允:“好,便依你。但需得多带些人,且不可久坐,觉得累了咱们立刻便回。”
玉笙立时笑靥如花,连连点头:“都听夫君的。”
凌骁亲自安排,命人提前清了锦梨园二楼最好的雅间,又铺上厚厚的软垫,备好暖手炉和薄毯。出行时,马车四角包了棉絮,行驶得极缓极稳。他一路将玉笙小心护在怀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有丝毫闪失。
抵达锦梨园,凌骁更是小心翼翼搀扶玉笙下车,几乎是将他半抱半扶着上了二楼雅间。一切安置妥当,他方才略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大意,亲自为玉笙斟茶递水,体贴入微。
戏尚未开锣,雅间外却传来一阵熟悉的谈笑声。
凌骁耳力极佳,神色微动,对玉笙道:“似是太子殿下也来了。”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便被推开。太子萧承璟携着良娣卫昀,在一衆内侍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萧承璟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更显身姿挺拔,气度清贵逼人。他唇角含着一丝浅淡笑意,正侧头与卫昀说着什麽。卫昀则一身浅碧色衣裙,妆容精致,依偎在太子身侧,眉眼间尽是被娇宠的柔婉与幸福。
两厢照面,俱是一怔。
凌骁率先起身,拱手行礼,语气爽朗:“真是巧了,竟在此处遇见表哥。这位想必就是……那位深受宠爱的嫂嫂吧?”他目光落在卫昀身上,笑着打量,“果然是好相貌,难怪表哥如此珍爱。”
随即,他话锋一转,极其自然地伸手揽住玉笙的肩,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偏爱:“不过嘛,在我心里,还是我的玉笙最好看。”他说着,低头看向玉笙,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完全无视了对面太子骤然微变的脸色。
玉笙被他说得脸颊微红,轻扯了下他的衣袖,低声道:“夫君……”他亦欲起身行礼,却被凌骁轻轻按住:“你坐着就好,不必多礼。”
萧承璟的目光,自推开雅间门丶触及玉笙身影的那一刹那起,便如同被钉住一般,再也无法挪开分毫。
眼前之人,虽腹部高隆,身形因孕育而更显丰腴,却丝毫未损其绝色容光,反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丶惊心动魄的母性柔美与光辉。眉宇间依稀残留着一丝孕中的疲惫,却更惹人怜惜。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望过来时,萧承璟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数月未见,思念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与自制!他几乎忘了身侧的卫昀,忘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只剩下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丶求之不得的身影。
直至凌骁那带着明显占有欲的话语和揽住玉笙的动作刺入耳中,他才猛地回神,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与嫉妒。
他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神色恢复如常,淡淡道:“原来是表弟和……玉笙。孤今日得闲,陪良娣出来散散心。”他目光飞快地从玉笙腹部掠过,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声音却听不出波澜:“玉笙身子重,不必多礼了。一切以安好为重。”
卫昀站在太子身侧,将太子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与失魂尽数看在眼里。太子那几乎凝在玉笙身上的目光丶那强自镇定下细微的颤抖丶以及那刻意避开却仍忍不住流连的视线……无一不像一根根细针,密密地扎进他的心口。
他早就听说过太子昔日对这位玉笙公子的痴狂与执着,今日亲眼得见,方知传言非虚!即便那人已嫁作人妇丶身怀六甲,竟依旧能如此轻易地牵动太子的心神!
卫昀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心底一片冰凉酸涩。他下意识地往太子身边靠了靠,试图抓住太子的衣袖,寻求一丝安慰与确认。
然而,太子似乎全然未觉,他的全部注意力,依旧不受控制地倾注在对面那人身上。他甚至顺着凌骁的话,询问起玉笙的近况:“近日身子可还爽利?太医可常来请脉?若有任何需要,尽管……”
话未说完,便被凌骁笑着打断:“有劳表哥挂心。玉笙一切安好,自有我悉心照料。”语气礼貌却疏离,带着明确的界限感。
萧承璟话语一滞,眸色沉了沉,终是不再多言。
整场戏下来,雅间内的气氛诡异得紧。
凌骁全程心思都在玉笙身上,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仿佛眼中再无他人。
萧承璟虽看似专注看戏,馀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玉笙。看他因戏中情节微微蹙眉,看他被凌骁逗得浅笑,看他因胎动轻轻抚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牵动着他的情绪。
卫昀如坐针毡,戏文半句也未听进去。他清晰地感受着身旁太子心不在焉的紧绷,以及那努力克制却依旧流露出的关切与落寞。一颗心如同浸在醋海里,酸涩难言,委屈与不安几乎要将他淹没。
好不容易熬到戏散场,双方客气地告辞。
凌骁小心翼翼护着玉笙先行离去。
萧承璟站在原地,目送着那相携离去的身影,看着凌骁几乎将玉笙整个护在怀里的谨慎姿态,看着玉笙微微侧头与凌骁低语时那依赖信任的神情……他只觉得胸口闷痛,久久无法挪步。
“殿下……”卫昀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戏散了,我们……也该回宫了。”
萧承璟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怅惘。他看了一眼身旁脸色苍白的卫昀,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嗯,回去吧。”
是夜,东宫揽昀阁。
红烛摇曳,帐幔低垂。卫昀背对着太子躺在榻上,身子微微蜷缩,肩头轻颤,压抑的丶极轻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来。
萧承璟本已阖眼,闻声立刻惊醒,忙将人揽入怀中,低声询问:“怎麽了?可是哪里不适?”
卫昀转过身来,将脸深深埋入他胸膛,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寝衣。他抽噎着,声音委屈至极,带着浓浓的鼻音:“殿下……你……你是不是……还喜欢着那位玉笙公子?”
萧承璟身体猛地一僵!
“今日在锦梨园,你的眼睛……一直都在看他……”卫昀越说越伤心,“我知道……我知道他长得好看,从前……从前殿下也曾为他……可如今他已嫁为人夫,连孩子都快生了……殿下为何还是……还是……”
後面的话,他哽咽得说不下去,只紧紧抓着太子的衣襟,哭得不能自已。
萧承璟搂着他,手掌轻拍他的後背,唇紧抿,眼底情绪翻涌,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寂静的夜里,只馀卫昀伤心欲绝的哭泣声,以及萧承璟一声几不可闻的丶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窗外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无声无息。
今夜,注定无人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