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听到了江封的说话声。他分不清向导是在现实世界中发声,还是通过连结对他说的了,这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从山头那段遥遥传来,又像是伏在耳畔的呢喃。
[我给你做精神疏导,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下一秒,充沛的精神力自双手交握处传来,倾泻之态仿佛高悬的巨瀑,落下时却又丝毫水花也不见,就这麽汇进山脚那一汪原本即将干涸的水潭,轻轻巧巧地浸着,润着。
唐珩咬紧了牙关。
他生怕稍一松懈,喉间就漏出一些疼痛都未曾逼出的呻吟。
又或者,是呜咽。
……
最初的安抚之後,江封进入了唐珩的精神图景。
落地的那一刹那,阿布倏地就出现了,金雕张开巨大的翅膀,振翅朝前飞去,径直迎向最高的那座山头。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唳叫,而很快的,虎啸声回应响起。
江封眼中的神色动了一动,继而看向周围。这时江封才发现,哨兵所正在经历的痛苦,可能并不仅仅只是他口中“难受”这两个简单的字眼。
紧接着,江封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这里时看到的景象——与此时正在眼前上演的如出一辙。信息屏障坍圮了,绵延而去的碎石堆看不见尽头,大地在震颤中发出隆隆的悲鸣,深不见底的沟壑将土地划得四分五裂,满眼是翻滚的碎土,满耳是树枝的崩裂。
江封一恸。
声音猎猎的风是怪物,张牙舞爪地肆虐着,它将这个世界崩裂过程中的残骸卷上了天空,轻而易举地把那本就蒙蒙一片的蓝玷污成灰败的土色。有什麽亮晶晶的东西在其间浮动着,那是原本束拢于“树”周围的记忆气泡。
“啵。”
江封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一粒气泡就在他面前绽了开来,像是鱼儿衔着气泡带来的一枚吻。
一小段属于哨兵的记忆就这麽暴露在了江封面前。
出乎江封的意料,这段记忆的时间不在一周之内,不在一个月之内,甚至遥远地处于数年丶十数年之前。
这是一处陌生的院落,傍晚时分的霞光正好,将楼宇都染上一层和暖的橙色。视角的主人不算高,却偏偏喜欢在行进中微微擡着头,使得周围的景色都呈现出一种略显怪异的角度。
没过多久,脚步停了下来。江封随着视线的主人一同看去,轻易地便看见了一个人。距离不过三五步远,但那人的面容却是不清的,他的身量不高,却显而易见地带着一股亲和力,如同煦煦暖阳。
江封知道,这是一名向导。
——院长。
唐珩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未经过变声期的少年音,脆生生的,还带着些小傲气。
那个被喊作“院长”的男人应了一声,声音是与印象一致的柔和。
——这个人,你就喊他一声哥哥吧。男人说道。
视角这才又转向那个男人身边,落到一名浓眉大眼的青年丶以及他身後跟着的又几名气势差不多的人身上。
为首的这个人,江封认识。
——不用了,喊我名字“熊俊”就可以。那名青年道。
视线在青年的身上停留了很久。
——好。
半响之後,唐珩回道。说着,他又看向了“院长”。
——你是要走了吗?
——是啊。
——要去哪里?
——塔里,去找一个人。
——哦。那你还会回来吗?
“院长”笑了一笑,没有回话,一道悠长的鸣笛声在背景音中划过。在这之後,所有的景色都融入了逐渐黯淡下去的霞光里……
江封从这段回忆里抽回了神,而不等他理清思绪,下一段记忆又铺展在了他的眼前。
这一次的场景是江封熟悉的,就在他们刚才离开的靶场。
高速运动之下,视角飞快地旋转着,伴随着哨兵粗重的喘息声,他们一并落到地上,而在下一秒,一片深黑的虫骸倏然出现在不远处。
短暂的停顿之後,前行的脚步再次迈开。
第三段记忆是唐珩在灰鸽里的日常训练;
第四段……
一桩桩丶一件件,记忆气泡次第在江封眼前绽放,随机得毫无任何逻辑可言。可就是在这种在纷乱涌动的信息洪流之中,他目睹了他的哀怒,他的喜乐,他以这种错乱的方式,近乎陪着哨兵重新走过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