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琰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镜中自己身後的阴影处,“出来。”
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无声无息地从梁上落下,动作轻捷如猫。他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清俊的脸,赫然正是今早在奉先殿前,第一个跪地高呼的新科文状元,林贤。
林贤看到萧怀琰脸上的墨迹老虎,唇角控制不住地一阵剧烈抽搐,他死死抿住唇,才勉强没有笑出声,肩膀却抖得厉害。
萧怀琰透过镜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林贤,或者说,他的辽国代号应该是周乙。他立刻绷紧脸皮,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只是那微微扭曲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很好笑?”萧怀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贤连忙低头:“属下不敢。”声音里却还憋着一丝颤音。
萧怀琰不再理会脸上的墨迹,转过身:“怎麽是你来?周甲呢?”
林贤神色一正,回道:“回主子,周甲奉命前往骆城接手那边的‘商队’练兵,暂时还未回来。如今晋国京城由属下负责与您联络。”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语气变得凝重:“主子,皇帝借着‘凶獒案’由头,正让段逐风大肆清洗太後和靖安侯的势力,动作又快又狠,靖安侯一党损失惨重,已是伤筋动骨。”
“属下请示,”林贤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咱们是否要暗中助靖安侯一臂之力?让他们斗得更狠些,搅乱晋国局势,或许……能为我们创造更好的机会?”
萧怀琰取过一旁的湿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的墨迹。冰凉的触感让他方才那一瞬间莫名的悸动彻底平息下去。
“不急,静观其变。”
林贤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萧怀琰继续道,“李家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党羽遍布。即便小皇帝借题发挥,暂时占了上风,砍掉了对方几条枝干,想要连根拔起,也绝非易事。李妙昃不是那麽容易扳倒的。”
林贤立刻反应过来,脸上露出钦佩之色:“主子神机妙算!确实,据下面人回报,即便段逐风抓了不少人,民间关于小皇帝暴戾无道丶刑罚严苛丶惹怒上天的言论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传得更凶了。可见靖安侯府根基犹在,仍在暗中操控舆论。此时若我们再添一把火,将‘祭祖见血’的消息散播出去,坐实他‘德不配位丶天降责罚’的名声,民心必然更加动荡。届时,靖安侯未必没有机会绝地反击……”
他说得条理清晰,眼神灼灼,显然认为这是搅浑水的绝佳策略。
然而,萧怀琰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镜子里映出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但林贤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沉默和一丝极细微的迟疑。
林贤心中猛地一跳。他想起先前在朝堂上,小皇帝轻佻地说“萧皇子颜色好,朕想与他亲近。”;想起祭天大典上,萧怀琰毫不犹豫掷出那一刀,精准地将扑向沈朝青的恶犬钉死;再联想到方才主子脸上那略显滑稽却显然出自皇帝之手的墨迹……一个大胆甚至荒谬的猜测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主子,您……难道对那沈朝青……”
话一出口,林贤瞬间清醒,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何等大忌,竟敢妄自揣测甚至过问主子的私事。尤其还是涉及敌国君主。
他猛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和颤抖:“属下失言,属下该死,请主子重罚!”
房间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仿佛连烛火都凝固了。
萧怀琰缓缓转过身,手中的湿布巾被随意扔在一边。他俯视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林贤,脸上依旧没什麽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仿佛凝结了辽地最寒冷的冰霜。
他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