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深海的回响
第二天的片场,气氛是一种诡异的混合体——紧张丶好奇,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怀疑。
林溪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角落里的“阿树”。当化妆师为他上妆,服装组为他换上属于“亚当”的丶略显宽大的白色棉麻衣物时,他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
他很安静,任由别人摆弄,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那份剧本上。上面,他用清秀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释。那些文字,既是他对角色的剖析,也是他对自己过往的无声清算。
当他准备好,从化妆间走出来时,片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不再是那个清瘦沉默的场记了。简单的妆容放大了他五官的精致与脆弱,宽大的衣袍衬得他愈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尤其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深潭,平静无波,却又藏着看不见的暗流。
他就是亚当。
顾言深站在监视器前,看着他走过来,点了点头,示意他准备。
今天要拍的,正是将朱利安彻底击溃的那场戏——水下寻死。
所有人都为顾言深的决定捏了一把汗。用一场难度最高丶情绪最极致的戏,来为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开场,这已经不是冒险,近乎一场豪赌。
巨大的水箱旁,灯光丶摄像机全部就位。德国副导演的表情,比昨天还要凝重。
顾言深走到林溪身边,没有像对其他演员那样大声讲戏,而是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记住,你不是去‘表演’死亡。亚当在那一刻,是去寻找一种安宁。他放弃了挣扎,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疲惫。所以,沉下去,把自己交给水。”
林溪擡起眼,看着顾言深。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全然的信任。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A。”
随着一声令下,林溪走入水中。冰冷的液体瞬间包裹住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按照顾言深的指示,没有挣扎,而是放松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丶主动地,向着深蓝色的水底沉去。
水下摄影机无声地跟随着他。
监视器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画面美得令人心碎。
林溪的身体在水中舒展开,像一株柔软的海草。光线透过水面,在他身上切割出斑驳陆离的光影。他的眼睛睁着,空洞地望着上方越来越远的光源,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这,就是顾言深想要的“空”。
他不是在演一个溺水的人,他是在演一个放弃了灵魂的躯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沉得越来越深,直到身体轻轻触碰到水箱的底部。他蜷缩起来,像一个回到母体的婴儿,安静得仿佛已经停止了呼吸。
摄影指导看得入了迷,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工作,嘴里无意识地用意大利语念叨着:“完美……这就是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戏会以这种唯美的死寂结束时,监视器里的画面,发生了变化。
一串极小的气泡,从林溪的唇边溢出。
紧接着,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那是身体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镜头死死地锁住他的脸。只见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片死寂的深潭,忽然被一丝极致的惊恐撕裂了!
求生的欲望,像一根被拉到极致後猛然反弹的弦,瞬间击中了他。
下一秒,他不再是那株安静的海草,而是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他猛地睁大眼睛,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手脚并用地向上挣扎。他的动作不再有任何美感,充满了原始的丶狼狈的丶甚至是丑陋的慌乱。他用手去刨,用脚去蹬,在水中搅起一片混乱的气泡。
那不是表演,那是真正的丶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
他终于冲破水面,半个身子探出水箱,像一尾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发出剧烈的丶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水珠和泪水混在一起,从他苍白的脸上狼狈地滑落。
他趴在水箱边缘,浑身颤抖,身体因为缺氧和脱力而不住地痉挛,眼神里充满了劫後馀生的茫然和脆弱。
片场,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顾言深才像是从那股巨大的情绪冲击中回过神来,他拿起对讲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卡。过了。”
短暂的寂静後,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片场响起了一阵克制的丶却发自内心的掌声。
那不是礼貌,而是被一场顶级的表演所折服後,最纯粹的敬意。
德国副导演看着监视器里的回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对顾言深露出了一个又是佩服又是歉然的复杂笑容。
而顾言深,已经快步走到了水箱旁。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条早已备好的丶干燥厚实的大毛巾,一把将还在发抖的林溪整个裹住,然後伸出手,在他湿透的丶冰冷的肩膀上,用力地丶安抚地,拍了拍。
林溪擡起头,通红的眼睛对上了顾言深的目光。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演员林溪,用他的第一场戏,征服了所有人。